“你要这些做什么?”建明帝问道。
邵瑜答道:“为了名正言顺。”
建明帝点点头, 邵瑜的想法,他也能理解,当即也不含糊, 自己口述, 命邵瑜代笔,然后再盖上玺印, 这道圣旨便成了,至于十个侍卫, 直接拨掉便是, 并不复杂。
除了圣旨和侍卫之外, 建明帝在让邵瑜保留原职的情况下, 又给他加封了户部左侍郎一职。
多一个官职, 便多领一份俸禄。
倒不是建明帝良心发现,想让邵瑜多挣点俸禄, 不过是因为追缴欠款, 事涉国库,本就是户部之事,故而这事摊在谁头上, 都要带上户部的名头, 否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加官旨意发下之后, 建明帝才问道:“你打算怎如何追回欠款?”
“左不过是别人怎么做, 微臣就怎么做。”邵瑜说得轻描淡写。
建明帝皱眉, 道:“你这一点成算都没有,居然也敢接这事?讨债可是苦差事,你不怕得罪人?”
邵瑜却一脸正气的答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本就是微臣分内之事, 为什么要怕得罪人?真要说得罪,也是这些人先得罪了陛下,欠了国库的银子,到了期限不还,反而让陛下这个债主为难起来,当真可恨!”
建明帝听了,心下熨帖,甚至隐隐有了同仇敌忾之感,如今国库都快搬空了,也不见这些人还钱,看着臣子们买房置地,建明帝这个天下之主,花起钱来反而要小心翼翼。
况且这些老赖,也不是真的穷鬼,一个个家底其实都不薄,偏偏就要逮着国库薅羊毛,等真催他们还钱的时候,又开始哭起穷来,十八般手段全都使了出来。
建明帝想讨债,偏偏要端着“仁君”的架子,不愿意担上一个为难老臣的名声,因而这事才一直不上不下的僵持着。
“臣奉旨讨债,但臣不怕因为此事惹得那些欠债的大人记恨,臣担心的是另一桩事。”
建明帝立马问道:“担心什么事?”
“担心他们因为还钱之事而怨恨陛下,到时候要是办差不经心,请陛下也莫要跟他们计较,只任谁平白无故大出血,都会不高兴的,这也是人之常情,还请陛下体谅。”
建明帝闻言,立马又气了起来,说道:“体谅什么?一群国之蛀虫有什么好体谅的,那本就是朕的钱,邵爱卿,讨债之事,你只管放手去做,朕给你撑着,什么都别怕!”
“微臣领旨,定会用尽所有手段替陛下追讨欠款。”邵瑜得了建明帝这一句话,扯起大旗来就更方便了。
建明帝越想越觉得这些欠钱的臣子可恨,原本要讨债他还觉得有些抹不开情面,如今讨债的人是邵瑜,这个铜豌豆平常已经够给自己添堵了,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别人也感受一下被他杠着的滋味。
这样想着,建明帝心中竟然有了一丝隐晦的欢喜,一想到邵瑜跟那些老赖对上的画面,建明帝觉得颇有一种看敌人自相残杀的愉悦。
建明帝本来也没觉得邵瑜能将所有债全都讨回来,但此时见邵瑜也没有划定好任务量,心下只当是这铜豌豆疏忽了,便想着要是铜豌豆做得好,就让他下半辈子就专心讨债去,这样日后耳边也不会有人整日叽叽歪歪。
“邵卿你欠了国库多少银钱,要是这次差事办得好,朕或可免了你欠的银钱。”建明帝十分大方的说道。
原本建明帝开国库给臣子借钱的先例,就是为了照顾那些出身寒门的京官,没想到最后借钱最多的,却是那些勋贵公爵之流。
建明帝记得邵瑜是实打实的寒门出身,估计借了不少钱。
“回陛下的话,微臣不欠国库的钱。”
建明帝顿时惊了,便问道:“邵爱卿为何不向国库借钱?”
邵瑜答道:“臣日子尚且过得下去,没什么需要借钱的地方。”
似是怕不信,邵瑜又给建明帝算了一笔经济账,邵家人少钱也少,平常邵夫人算账的时候,原身都听了一耳朵,因而也大概清楚家中的情况,邵瑜才能在御前说得头头是道。
建明帝听了邵瑜这账,心下也颇为吃惊,往日他只知道邵瑜文采过人又刚直不阿,今天又见识到了邵瑜算账的本事,这一笔一笔说得极为详尽,账目说起来比许多户部的官员都要清楚。
“邵爱卿理账的本事这么强,这户部侍郎的官职,倒也名副其实了。”
邵瑜笑了笑,说道:“陛下谬赞,微臣家中事少,因而账目还算清楚。”
账虽清楚,但建明帝心下的疑虑也没有完全消除,因为建明帝如今的心思全都放在享受上,他也不觉得,这世上真的有不爱享受的人。
“邵卿难道没有什么花钱的爱好?”建明帝问道,心下却想着,等问出来了,就让手底下的人顺着这方向好好查一查。
邵瑜闻言,既没有升起半分警觉,反而双眼肉眼可见的亮了起来:“陛下既然问了,那臣能不能顺便跟陛下讨个赏?”
[杠精值: 2]
建明帝闻言心下一堵,暗道自己随口一问还真问出事来了,暗骂这铜豌豆不让人省心。
一点小赏,建明帝其实并不放在心上,只一想到是要给铜豌豆赏赐,他就怎么都觉得不痛快,可要是不给赏,这棘手的差事刚甩出去,一点小事都不应允,反倒显得他这个皇帝太小气了。
最终,建明帝还是带着七分不愿三分后悔,不高兴的开口问道:“你想讨什么赏?”
邵瑜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微臣囊中羞涩,今年甚至没能置办几斤好茶,陛下既然问了,不妨向陛下讨一点明前翠尖,不多,尝尝味道即可。”
听到明前翠尖,建明帝微微一愣,不免就想起了先前邵瑜说的那一杯让他消解紧张的茶,原本的不快立时烟消云散,神情反而稍稍柔和了两分,问道:“你讨的就是这点小东西?”
邵瑜点点头,说道:“这茶陛下虽觉得一般,但市价可不低,臣买不起。”
邵瑜没有再说什么奉承煽情的话,建明帝反倒觉得他实诚,当下就笑着和钱吉祥说道:“听到了吗?咱们这位邵大人,就认准了明前翠尖,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拿几斤给他。”
钱吉祥赶忙应了一声。
建明帝想了想,又补充道:“记得挑好的。”
“陛下放心,老奴都记下了。”钱吉祥应得响亮,心下却想着,日后对这位邵大人,还是要更加慎重几分。
一旁的陈渊,偷偷的观察这皇帝的神色,心下却大受震动。
他这一天下来,像是在坐过山车,就看着邵瑜在皇帝面前,跟个敢死队一样,什么话都敢说出来,皇帝也确实气的想杀人,但邵瑜偏生有本事,既能让皇帝上火,也能让皇帝消气,就这简简单单的一杯茶,也不知被邵瑜做了多少文章。
陈渊就眼看着,皇帝如今哪还有之前要跳脚的样子,待邵瑜甚至比之前还多了几分亲近。
皇帝自己可能没有半点察觉,但陈渊这个外人却看出来了,邵瑜能够牵动皇帝的情绪,原本还觉得邵瑜是个顽固派的陈渊,此时也大为改观,只觉得能在皇帝身边待的,都是有大本事的人。
对于臣子来说,得罪君王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既得罪了君王,又在君王眼中再无用处
原剧情里的原身,便是陷入了这样的局面,因为在柳家女的事情上原身站错了队伍,得罪了皇帝,然后又遇上皇帝心态转变,身边不再需要一个铁骨铮铮的谏臣,故而原身便落得那般下场。
如今换了邵瑜来做这个谏臣,为了长久的活下去,自然得为了杠精值攒出一些温情额度来,这样既能让建明帝提供杠精值,又不至于盛怒之下一棍子将邵瑜打死。
待拿了茶叶,天色也不早了,邵瑜和陈渊也不多耽搁,两人一起结伴出了皇宫。
“邵大人,下官可真让你坑苦了。”陈渊苦着脸说道。
邵瑜摇了摇头,说道:“老弟你怕什么,陛下是心眼通透之人,只要是一心为他好,哪怕说话难听些,陛下也不会太过计较,为人臣子,尽好本分就行,旁的不必多想。”
陈渊叹了口气,他又不是邵瑜,两人又没有什么关于一杯茶的共同记忆,自然无法做到像邵瑜那样反复横跳。
“大人,下次进宫,您自己进来,可别再拉扯着下官,我胆子小,不敢陪呀。”陈渊说道。
邵瑜笑了笑,说道:“老弟,还记得咱们先前打的那个赌吗?你正好跟我家去,我把银子给你,顺便尝尝你嫂子的手艺。”
陈渊想着邵家那情况,二品大员的夫人都要亲自下厨,家里都穷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还好意思拿邵瑜的钱,便说道:“算了算了,些许银两,大人不必挂在心上。”
“老弟,你这就说的生分了,我喊你老弟,你却喊我大人。”
陈渊赶忙改口,喊道:“邵老哥。”
邵瑜应了一声,接着说道:“这什么都能欠,就是赌债不能欠,这钱我一定要给。”
陈渊想着邵家清贫,便说道:“也不需要老哥哥给赌债了,就当哥哥欠我一顿酒,改日请回来便是了。”
陈渊再三推辞,邵瑜说不过他,最后商定成了改日请去春风楼吃酒。
至于邵瑜邀请陈渊晚间去家中吃饭的事,陈渊也十分坚决的拒了,吃饭这种事,一般都要提前打好招呼,贸然上门,只怕会让人家措手不及,陈渊这样圆滑的人,自然不会让邵夫人尴尬。
“老弟,那柳氏女进宫之事,如今你打算怎么办?”邵瑜问道。
陈渊仔细想了想,说道:“如今只怕真正要阻拦她青云路的,不是大人,而是陛下。”
若是真让建明帝查清楚柳家背后的猫腻,只怕柳家都讨不了半分好,陈渊此时已经觉得这不是一桩好差事了,只想着怕是要想法子和那柳家小郎断了联系。
因着由他负责安排柳氏进宫之事,陈渊与柳家人也有颇多交往,言谈之间,柳家似有招揽之意,陈渊原本已经快要答应下来了,此时再看,陈渊便觉得,这柳家人行事不谨,日后恐怕难有大作为,还是远着些比较好。
而邵瑜回了家,妻子邓氏见他安然归来,心下松了一口气,又见邵瑜手里捧着一份圣旨,便将今日的事细问了一遍。
待听完了全程,邓氏只恨不得自己立时死了才好。
“相公,陛下是什么人,岂能容你这般言辞放肆,你日后也注意些吧,别真惹来大祸。”邓氏说道。
邵瑜摇了摇头,学着原主的样子,说道:“我是谏臣,又不是那种只知道讨好君上的佞臣,说话纵使直接了一些,陛下也不会多跟我计较。”
邓氏深深的叹了口气,心下也不知道自己相公这直脾气是跟谁学的,只盼着皇帝能心胸更宽广一些,如此这般,才不会跟丈夫生气。
夫妻俩正说着闲话,门外突然伸出来一个扎着包包头的小脑袋来。
邓氏立马呵斥道:“木兰,你又偷听!”
邵木兰吐了吐舌头,索性大大方方的走了出来,先是朝着父母行礼,接着说道:“这叫什么偷听,门都开着,我只是路过,顺便听到了点什么而已。”
“臭丫头,你又诡辩。”邓氏笑着骂了一句。
邵木兰讨好的朝着母亲笑了笑,接着扑进邵瑜的怀里,问道:“父亲好些了吗?母亲说父亲才病好就进宫去了,这般奔波劳累,父亲可感觉难受?”
这个小女儿生的好看,吸收了夫妻俩身上的所有长相上的优点,再加上一副软软糯糯的嗓音,这般乖乖巧巧的说着话,任是谁也对她生不起气来。
邵瑜捏了捏她头上的两个小包包,发现是实心的,说道:“我不聚德难受,不过倒想知道木兰刚刚在门外,偷听到了多少?”
邵木兰眼神闪烁,说道:“就听到什么讨债……”
邓氏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讨债之事让女儿听了也无甚挂碍,怕的是她听到御前的事情,小孩子家嘴不严,御前的事情若是传言出去,可能会影响皇帝的名声,容易惹来君王记恨。
邵瑜却没有邓氏那么好糊弄,伸手轻轻的敲了敲女儿的脑门,说道:“不老实。”
邵木兰眨了眨眼睛,见父亲还是审视着自己,这才扛不住了,就说道:“还听见什么‘年纪大’‘一脸褶子’什么的……”
“怎么就你的耳朵好,什么都能让你听到了。”邓氏没好气的说道。
邵木兰歪了歪头,朝着母亲露出一个卖萌的笑来。
邓氏颇有些无奈,便说道:“你父亲与我说的事情,既然让你听见了,那你可记住了,入了你的耳朵,就不许传给第二个人听,知道了吗?”
“为什么呀?我大大方方听来的,父亲能告诉母亲这些,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邵木兰理直气壮的说道。
邵瑜闻言也是一乐,暗道这也是个小杠精。
邓氏眼睛一瞪,道:“你还狡辩,不许说就是不许说!”
“父亲,母亲凶我。”邵木兰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邵瑜。
邵瑜笑了笑,说道:“你别装可怜,我和你母亲是一边的。”
教育女儿,本就是邓氏的事情,邓氏尚算开明,教育孩子也是以说教为主,不曾有打压辱骂之意,因而,邵瑜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哎。”邵木兰深深的叹了口气,说道:“果然外面人说的不错,父亲就是个妻管严。”
邵瑜摇了摇头,索性无事,便也跟女儿辩了两句,说道:“激将也没用,都说君子慎行,非礼勿视,你躲着偷听不算,还要出去张扬,难道这就是你的道理吗?”
邵木兰眼珠子一转,说道:“可我是女子,不是君子呀?父亲不能以君子之行来要求女儿。”
邵瑜笑了笑,说道:“你怎么就不是君子了?女君不也是君子吗?”
邵木兰趴在邵瑜怀里,仰着头说道:“我还小,还是个孩子呢,君子都是大人,父亲应该以小人的标准来要求女儿。”
一旁的邓氏忍不住了,道:“邵木兰,就你会说话,偷听就算了,现在还敢跟你父亲顶嘴,我看你这段时间是过得太容易,应该好好罚罚你才是。”
邵木兰站起身子,理直气壮的说道:“父亲都敢跟皇帝顶嘴了,我为什么不能顶嘴?难道父亲比皇帝还要大吗?”
邓氏闻言立时呵斥了一声,喊道:“邵木兰,胡说什么,跪下!”
“母亲不讲道理。”邵木兰委屈的瘪瘪嘴,又求助似的看向邵瑜。
邵瑜没有阻止邓氏惩罚女儿,而是默默的拿了一个垫子递给邵木兰。
“你现在可真是不得了,说你一句,能顶十句,陛下的闲话岂是你能说的?你下次再敢胡说,看我怎么收拾你。”邓氏气得额角直抽抽。
“可母亲和父亲私底下说话,不也是在背后说陛下的闲话吗?你们说的,我就不能说吗?”邵木兰说道。
邵瑜看着也不禁一乐,暗道这小姑娘原来不是听了一句两句,而是听了全程啊。
才七岁的小姑娘,偏偏长了一张伶牙利嘴,又和原身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起话来,也是十足的杠精模样,谁也不让。
“罢了罢了,我是管不了你了,让家法来照顾你。”
邓氏说着就要请家法,被邵瑜拦了下来。
邵家家规森严,动辄就是板子藤条,落到这小姑娘身上,只怕很容易打出毛病来。
“你既然想着要以理服人,那我就告诉你什么是理。”邵瑜说着,果然小姑娘脸上立马露出好奇的神色来。
“先说何为君子,何为小人,小人不是指你这样小小的人,而是指品行不端的人,君子便是小人的反面,这个可懂?”
小姑娘点点头。
邵瑜又接着说道:“为父希望你当君子,不希望你当小人,那么你是想当小人,还是当君子?”
小姑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那父亲是小人,还是君子?”
“你父亲当然是君子,这还需要你来问。”邓氏没好气的说道。
“我不要听母亲讲,我要听父亲自己讲。”小姑娘说道。
邓氏翻了个白眼,嗔道:“就你毛病多。”
邵瑜想到了原身,那是一个真正立身持正,一心为了国家社稷的真君子,便开口说道:“你父亲是君子,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违心之事,他也希望你做一个君子,堂堂正正,坦坦荡荡,邵木兰,你现在回答我,你是要当君子,还是要做小人?”
见到父亲突然这般郑重,邵木兰也跟着挺直了脊背,说道:“那我要做君子。”
“你既要做君子,听了这些话,便都烂在肚子里,可不许再传出去,我与你母亲,也不是在说闲话,而是父亲闯了祸,让你母亲知道,好心里有个准备。”邵瑜说道。
“相公。”邓氏有些担忧的喊了一声。
邵瑜安抚的朝她一笑,接着继续看向女儿,问道:“你能做到吗?”
小姑娘乖巧的点点头。
“至于你说的顶撞,陛下是君,我是臣,为人臣子者,自当用心辅佐君上,因而有时候,为了让君上不犯错误,为人臣子者,也要冒着风险说一些不动听的话,这些不好听的话,既是顶撞,也是谏言。”
“君王也是人,也会有想法出错的时候,为人臣子的,就要说一些偏激的话,也就是你说的顶撞,靠着这些顶撞将君王骂醒。”
邵木兰脸上露出说有所思的神色。
邵瑜接着说道:“你现在察觉出区别了吗?你的顶撞为的是你自己,而我的顶撞,为的是让皇帝想清楚,所以我冒着风险得罪他,也要说出那些话,都是为了他好,如果有一天,你冒着顶撞的风险,也要说一些为我好的话,如果我跟你计较,那就是我这个父亲不慈,这个道理,同样对别的人适用。”
“如果有一天,你冒着得罪别人的风险,也要说一些对他好的话,这个人却不领情,你也不必伤心,只记着,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他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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