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九十三

就在这时候,其中一个阴阳师忽然大喝一声“洗奴”,我还未看清,就被刺眼的蓝光迷住了眼睛。

我想也没想,左手运出水龙斩挡住攻势,右手抬起拦下身后可能发动的进攻。

我的反应非常准确,水龙斩正面撞上对方的法术,立刻从两厢碰撞处爆出烟雾。但我的右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即使它已经残废到只剩下些微感觉,直接拦下茨木童子的攻击,这疼痛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茨木童子显然在注意到我抬手的时候就已经收了力,但我还是结结实实吃下了他的妖力火焰。虽然被妖力震得手臂生疼,但他的妖力居然没有伤到我,这让我有点意外。

玉悠先反应过来,他对两个阴阳师非常愤怒地喊了一句话。两个阴阳师紧跟着吼叫回击。

这个时候,马蹄声由远及近,闯入了这片混乱。

来的人是源东平,还有两个跟随他的阴阳师。令我意外的是这几个人竟然是骑马过来的。我还以为斗气大陆上完全不需要马这种交通工具。

等会,我现在不在大陆,在东瀛岛……

源东平看到茨木童子也吓呆了,但他很快稳住情绪,下了马向我跑过来,“萧红君!这里发生了什么?刚才为什么面具大王会攻击你?”

我一边揉着右手一边回答,“它想吃掉我。茨木童子救了我。我正想去找你们,神社那边怎么样了?”

旁边两个阴阳师又高声嚷起来,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源东平听得眉头直皱,他看了一眼神社那边的局势,走到我近前,“我有很多事情想要询问你,但是如你所见,现在情况紧急,留给我们的时间非常仓促,所以还请原谅我们的鲁莽。”顿了一下他又问,“你和茨木童子在此处,能否表明你们的态度不是站在与人为敌的那一边?”

我叹气,“我肯定是,但茨木童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连他为什么救我都不知道。”

源东平看向茨木童子。还不等他发问,茨木童子就冷冷地丢出几个字,“报恩。”

源东平又转而看向我,一脸懵,大概是希望我翻译一下。我只好老实回答,“我登岛的时候,好像无意间帮过他的忙,结果现在变成这样了。我也搞不懂。他的意思好像只是保护我,并不打算帮你们。”

源东平这才松了口气,“如果是这样,已经是眼下很好的局面了。”然后他说,“神社那边已经重新开始布置封印法阵,我是为了查看异常才赶过来的。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在封印的阵法启动之前,尽可能避免它胡乱攻击伤到更多的人。”

“不行。”茨木童子忽然打断了源东平,“现在的业原火,封印不了。”

源东平讶异地看向茨木童子,“为什么这样说?”

“怨力,太重了。”茨木童子回答,“要拔除一部分。”

“这样……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源东平听到茨木童子的话,面露难色。

“什么意思?什么叫拔除怨力?我能帮上忙吗?”

我刚刚发问,神社那边就又出了动静。剧烈的爆炸声响起来,连远在此处的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那个巨大的怪物整个要往地上砸,好像要把所有人都碾死一样,而阴阳师们张开了一片巨大的透明的墙壁,勉强挡住了这个要泰山压顶的庞然大物。

但是面具大王砸下来的动静还是掀起了一道飓风,霎时间飞沙走石,迷得我只能被迫闭上眼睛。

当我揉掉眼里的沙子,能重新看清时,就见一大串蓝色光芒向着那个大面具发动攻击,或者挡掉黑色的人面蛇,或者攻击本体,但起到的作用都有限。尤其是那些攻击本体的,完全无法造成可见的伤害。

“面具大王,吸收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贪嗔痴怨,要拔除它们,就要找到这些贪嗔痴怨的原主人,斩断他们与业原火的联系,或者化解他们的贪嗔痴怨。”源东平也被风沙扑了眼睛,一面揉眼睛一面回答我,“现在没有余裕的人力去做这样的事情。”

我正在听源东平说话,没有留意到茨木童子忽然发力,再度替我们挡下一条扑过来的人面蛇。就在他挡开人面蛇的同时,我的脚又被什么东西缠住,紧接着巨力又将我往天上拉。

这一次我看清了,是一条黑色的,只有皮带粗细的东西缠住了我的脚。这玩意是从另一条人面蛇的分支上长出来的。

偏偏它拴住的是我受了伤的右脚,这么大力一拽,差点连斗气支架都被它拉断,疼得我脑仁都在发麻。

这个大家伙真是鸡贼,分明有这么巨大的身躯和力量,居然还会玩声东击西这种把戏。

已经被抓过一次,这次我很快就反应过来,调整好姿势和力道,直接左手运起水龙斩劈开了缠住我脚的黑色皮带。但那条人面蛇还是朝着我扑了过来。

完蛋!在空中我没有地方借力,对付不了这么大的家伙。情急之下除了蓄力水龙斩,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那个人面蛇迅速到了我面前。我看见它张开了猩红的嘴。它的嘴里不是正常人的喉咙,那红色的口腔内部也长出了许多奇怪的人脸。

时间忽然被拉慢,我看见那些人脸蠕动,嘴唇开合。无数的声音从他们的口中发出来,因为太过混乱,我听不大清。

但我迅速被一个声音抓去了所有的注意力。

“娘亲……你在哪里……”

这是一个懦弱的少年的声音。我曾经听过,但它已经陌生到我无法喊出声音主人的名字了。

“我想回去……我回不去了……娘亲……救我……”

那个声音像是在哀哭,又像是在悔罪。在无数疯狂的、怨愤的呼喊里,这个懦弱的少年是那么的孤独。

脑海中灵光如过电一样闪过,我想起了声音主人的名字。

“常乐!是不是你!”我下意识地出声大喊,质问那个声音。

下一刻,紫黑色的火焰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整个人面蛇的脸被一团鬼火砸中,它痛苦地回缩。紧接着一只手从身后将我往回扯。

“等……等等!”我失控地叫喊,向着那条离我越来越远的人面蛇,“常乐!你去哪里了!”

人面蛇没有回答我,只会因为疼痛而怒号,在重重嘈杂的怨愤呼声里,常乐的声音变得无比悲伤。

“娘亲!不要走!娘亲!娘亲!”

眼前画面飞速上升,我很快落回了地面。

“变成业原火就没有自我了,只剩下强烈的情绪。你听到的不是他的声音,只是他的情绪。”

茨木童子在我身后说话,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不对啊……不可能啊……常乐怎么会在这里?他变成业原火了?”我没想明白刚才看到的一切。

“无论生死,只要是强烈的情绪,都会成为业原火的一部分。”茨木童子解答了我的疑惑,“小心!”

他又一次施展鬼爪,撕裂了那条冲过来的人面蛇的脸,发出了常乐声音的人面蛇。

常乐的情绪在业原火的身体里呼喊自己的母亲。那他人呢?他去哪里了?为什么他会变成业原火的一部分?

为什么之前被吞下去的时候,我没有听到这些声音?

意识到这一点后,一股灼热的感觉从后背蔓延开,连我麻木的右手都能感觉到这股力量。它和我大脑里的某个东西链接起来,构成了一个奇怪的,像体内法阵一样的东西。

背后,是纹身所在的地方。汝兰家族送我的纹身。可是这个纹身不是因为我被毒虫啃过后毁掉了吗?

不,它没有毁掉,它一直在,而且救过我好几次。这一次它又被点亮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需要在这里做点什么,改变眼前的局面?还是说我又面临了濒死的危险?

不止有纹身,还有之前那个魂族少爷在我脑袋里种下的某个东西。我尚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它和纹身产生了共鸣。这种共鸣带给我的不是增幅的武力或者智力,但是它让我的五感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随着纹身的苏醒,更多的声音更清晰地传进我的大脑。它们不是像说话那样被我“听”到,而是直接抵达脑海深处。我意识到,这是纹身带给我的能力。

那些声音非常混乱,是无穷无尽的怨灵们在哀嚎,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成海洋。愤怒,悲伤,悔恨,绝望,重重叠叠。我十分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诉求,他们恨着谁,爱着谁,渴望什么,想摆脱什么。离家千里的兵士想要回家,被迫分隔的爱侣想要见到对方,被杀害的怨恨凶手,被深爱着的眷恋亲人。

他们每一个都在苦海里翻滚,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人类抵达不到的地狱。他们的声音被隔绝,人们听不到,所以感受不到他们的痛苦。

他们痛苦,而又孤独。

他们是这片土地孤寂了成百上千年的声音,是溶于这里每一寸土地的灵魂。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抚慰这些声音的主人。

“住手!不要过于同调!”冷酷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我想要伸出手的动作。

“半吊子的同情非常危险,救不了他们还会牵累自己。救一个人,等同于将他所有的因果都交由你来背负。你做好承载这么多因果的觉悟了吗?”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

救一个人,等同于背负起他所有的因果。

我终于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我一直沉浸在自觉普通的自怨自艾中,从来没有意识到,其实我的到来,也会引起其他人的命运的改变。当我介入他们的人生,就将我们的命运线编织在了一起。

可是我没有能力背负这些因果。我没能拯救唐小冬,没能挽回汝兰陵和源东君,甚至直接造成了竹一花千玺的死。

这就是我的罪。

我背负了本不该背负的责任,害死了本没有必要死去的人。

就连现在,那个从人面蛇体内哭泣的常乐,也因为我的到来而使他的命运产生了偏移。

这就是,源东平所说的,联系。也是因我而纠缠在一起的因果。

我究竟想做什么?是从这个偏移的世界里逃离?还是想拯救什么人?还是只是单纯地不想看到他人的死?

我来到萧家,是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走出萧家,是因为我除了跟着萧薰儿没有别的路。我逃出迦南学院,是因为古族的追杀逼到我无立锥之地。来到东瀛,也是误打误撞上了一艘不知道去哪里的船。

我一直在被别人推着走,那我自己呢?我想做什么呢?

我想去摩天崖,因为我娘说那里有白莲。我想救唐小冬,救源东君,救喜儿,救她,因为他们是好人,我不希望他们死。

为什么他们会死?方掌柜说,在这个穷凶极恶的世界里,善良和懦弱的人活不下去。就如同此刻的我,我也善良,我也懦弱,所以我该死。

但我能活,因为我被保护着。

那么,我能不能保护他们,保护那些善良和懦弱的人们?我能不能找到一条路,让这些可怜的人也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我看到了一根线。

像是蜘蛛丝一样细,但又带着微微金芒。它从我的身体生发出,一直向着极远处牵去。

“这是什么?”我下意识地发问,同时用手握住了这根线。它很细,手握上去时都不会有清晰的触感。

“什么?”茨木童子好像是愣住了。

他的疑惑让我感到奇怪,我晃了晃手心里的细线,“就是这根线,这是什么?”

他半天没有回答。我回头看向他时,他面色很严肃。

“你能看到线?”他这么问。

我茫然地点头。

看来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于是我沿着细线消失的方向看去,却看到它一直连接着,连到了空中那个面具身上。重新看到那个面具的时候我才发现,不仅有我这根线,从它身上生出了无数根极细的线,这些线汇成金色的涓流,流向四方我看不到的去处。

这是什么东西?

我用双手一前一后握住面前的线,稍稍用力握住。

忽然从线上传来了一道思绪。

“……茗音?是你吗?……”

我被这思绪吓了一跳。这是常乐的声音,他认出我了?从这根线上认出我了?

不知是不是我受惊吓才会失控,我一不小心扯断了这根金线。它倏忽断掉,没有任何动静。扯断它之后,业原火也没有产生额外的反应。

但是,我忽然听不到常乐的声音了。当那根线断掉以后,常乐的声音消失在无数怨愤呼号的海洋中。

“那是因果。”直到这时茨木童子才出声,他说得突然,吓了我一跳。

“因果?”我看向这些线汇集的方向。

“看来你不仅是神使,还带着别的东西。”

茨木童子说的话我没听懂,但这句话隐藏的信息量不小,于是我急忙问,“神使是什么?你说的是什么?”

茨木童子没有立刻回答我,他抬手一掌拦住一个巨大的影子。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又有人面蛇盯上了我。

但它们的攻势并未维持许久,张牙舞爪的人面蛇只扭动几下就都被业原火收了回去,它从一个畸形的章鱼变成了一团黑色的肉瘤。当它开始收缩的时候,那些阴阳师的攻击对它就完全无效了,根本无法突破它的防御。与此同时,迟钝如我也能感觉到,有可怕的力量在业原火身上凝聚,它是在蓄力,准备发动又一次强力的进攻吗?

“可悲的家伙,徒有力量却无法使用。”茨木童子冷笑,“去斩断因果线吧。源氏就能封印它了。”他忽然抬高的声量,“我的力量,借给你。”

话音未落,他一巴掌按在我肩上,拽着我把我推了出去。一股冰冷的妖力瞬间从四面八方向我的身体里涌来,只一瞬间我就感觉到这股力量的威慑。但它并没有恶意,只是进入了我的身体,并且成为我可以调用的一部分。

“等下,要我去斩断因果线?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回头,求助一样看向他。

他金色的眼睛凝视着我我,“用你的意志。”

我只感觉到身体里力量充沛,但却仍旧不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茫然地握着这股力量。

后背灼热,像有火焰在燃烧。被茨木童子的妖力浸润的身体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回应,我第一次察觉到原来我还掌握着这样的能力。我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身体,从心脏,到指尖。

要斩断因果线。

我还没能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斩断因果线,也许能帮忙镇压业原火,这样源东平他们就能封印它。

我举起双手,带着金芒的水星在掌心里凝聚。这是我第一次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去斩断一个我完全不明白的东西。

我能做到吗?我仍旧在怀疑自己。

斩断因果,封印业原火,这与我想做的事有什么关系?与我想救的人又有什么关系?我想不明白。

业原火立刻注意到了我,它变得慌张起来,连蓄力的节奏都被打乱。它在害怕我?它为什么会害怕?

不,它没有意识,它只是无数人的悲伤怨恨汇聚成的东西,只是在顺应着死去的人们的遗愿盲目而贪婪地渴求鲜活的生命。正如茨木童子所说,它空有这样强大的怨力,却只能毫无目的地破坏。

它不惧怕被封印,因为人的贪嗔痴怨是无尽的。但斩断与它相连的因果,却会让它失去真正的存在。

收缩游移的业原火带动牵连着它的细丝,金色光芒在半空中起伏闪烁,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那些在空中飞舞的细丝,它们连接着谁?被连接着的人们,又是为什么才会和业原火产生因果?那是他们的亲人和仇人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结束这一切。

当我手心里的水光凝聚成了龙的外形,我将手收回胸前,然后慢慢推了出去。

金色的光芒在我眼前照亮,亮得我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本该是水蓝色的龙变成了金色,它坚定且不可摧毁地扑向业原火,所有它经过的地方,那些连接着的丝线一根根断裂。围绕着业原火的因果,在一瞬间断开。那些曾经连接着的彼此,再也无法听到对方的声音。

光芒越来越亮,除了金色的光芒,什么也看不见。那是神的光芒吗?我好像曾经见过这样的光芒。

在那天,那片树林,一切飞速旋转着远去的时候。当我说出了神的指令,玛丽苏的光环在一瞬间破碎的时候。

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很快它就完全溃散。所有的力量在顷刻间消失殆尽。

在一片耀眼的金色之中,我恍惚间看到了无数人影,他们川流涌动,向着不知道是哪里的方向。他们面目模糊,唯有声音清澈。他们念着不同的名字,说着不同的话。

人影憧憧里,常乐的背影一闪而过,他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小心地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面目和这些人一样模糊,但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如泉水一样干净通透。

“对不起。谢谢你。我要去找娘亲了。”

随后,他的影子没入人流,消失不见。

“萧红君!”

源东平的声音忽然响起,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

我揉了揉眼睛,闭上又睁开,抬头看向天空,入眼是漆黑的夜幕,所有的金芒都消失了,所有的人也都不见了。那些细线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源东平急急忙忙地出现在我面前,那张脸神色慌张。他伸出双手按住我的肩,“萧红君你没事吧?刚刚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啊。我做了什么?

源东平四下观望,“茨木童子呢?”

我听他这么问,也跟着四处看,却没有看到那个白发如瀑的影子。

就在我们两个面面相觑的时候,无数道蓝色光束如同冲天的火箭一样升起,将半空中的业原火捆了个结实,开始往地面拉。

“那是什么?”我问源东平。

“是封印法阵!封印法阵终于施放完成了!”源东平说。他的声音极难得地能听出激动。

我没有跟上他激动的心情,仍旧停留在困惑中,“刚刚,你看到什么了吗?”

“刚刚……”源东平的激动被我的茫然打断,显得有些尴尬,“刚刚,我看到你突然消失了,被什么东西拉到了天上。茨木童子过去挡开了蛇,救下了你。我赶忙过来,可是只看到你站在这里。”

他的回答出乎我意料。

但仔细想想,却好像又本应如此。

我斩断的因果线,除了我以外连茨木童子都看不到。我眼中的那片金芒,落在他们眼里又是怎样的景象?

当然什么都不是了。

我心里忽然生起一股空虚的感觉,明明自己好像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却不被任何人看见,不被任何人承认。但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做,借着茨木童子的力量,用了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神迹,自身没有任何实感地,就那么斩断了无数与业原火连接在一起的因果。

这些因果连接着的人,也许在茫茫间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唤,也许不经意进入彼此的梦境,在不真实的虚幻里慰藉生死相隔的遗憾。被我斩断了因果之后,就再也听不到,见不到,再也不会在哪一刻得到安慰。

我究竟是在杀人,还是在救人?

业原火痛苦的嚎叫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再次抬起头看向空中,业原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仿佛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它重新释放出黑色人面蛇,试图挣脱阴阳师们的束缚,但是人面蛇撞在阴阳师施展的透明墙壁上就立刻软倒,毫无先前的力量可言。

整个面具仰天发出痛苦的呼喊,黑色的液体沿着面具的眼眶往下流,像是在流泪。它竭力想要挣脱蓝色光芒的束缚,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能一步一步被拖着往地面下沉。

“它被缚住了!”源东平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快走,我们去神社!”然后拉着我的手就要上马。我从来没骑过马,但他却十分娴熟,被他一拉我就跨上了马背,坐在他身后。他示意我可以扶他的肩,然后双手扯动缰绳,说了句“还请小心”,就一夹马肚,向着神社的方向急速前进。

我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坐在马背上,虽然说可以扶他的肩,但这样起起伏伏地在马背上颠来颠去,颠得我手心全是冷汗,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没抓牢掉下去。好在路程并不太远,我们很快就到了神社。

越是离得近,我才越能感觉到这个可怕的家伙有多么强的破坏力。

之前远远看去,只觉得面具大王身体很大,走近时才知道,这家伙至少有三层楼那么高,还是在被我斩断了因果之后缩小了不少的情况下。经过刚才的大闹,刚才还蓊蓊郁郁的山林一片狼藉,神社也成了废墟。地上横着许多人,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在浩劫里失去了生命。

源东平在倒塌的鸟居外下了马,带着我往里走。

远远地就看见无数白衣服的阴阳师们在施展法术,将面具大王紧紧束缚住。地面上张开了一个巨大的蓝色结界,肉眼可见的,面具大王的身体一点一点被拖入结界之中,想必只要将它封入结界,一切就平顺安稳了。

源氏家主与其他两位大人物一同指挥阴阳师们,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继续着封印仪式。那些阴阳师神色紧张,汗水满面,心如擂鼓。他们身后就是倒下的同伴,但他们一步也没有后退。他们的身体汇聚成了照亮夜空的光芒。

我身边的源东平也一样,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

与我设想的不同,我本以为封印应该是如何激动人心,如何恢弘壮丽的场面。可我半点没有被他们的激动感染,满目入眼只有疮痍和苍凉,除了伤痛和死亡的阴影笼罩,没有任何值得欢欣鼓舞的地方。

妖怪的出现,本来就是灾难。恢弘的热血、获胜的喜悦,只是在掩饰伤痛罢了。

我们走到人群近前时,封印仪式已经进行到了尾声,眼看着业原火巨大的身躯像没入海面一样慢慢在法阵中下沉,它不再挣扎,仿佛一只死去的动物。我身边的源东平凝视着这个带来灾难的妖怪,表情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神色,刚才战胜妖怪的兴奋和激动已经平静下来,他变得有些肃穆,甚至有一些悲伤。似乎目睹着那个刚刚造成了无数死伤的怪物被封印起来,对他是一件悲伤的事。

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自嘲一般笑起来,“对不起,我总是这样,请不要在意。”

我以为他是和我一样想到了死亡的悲伤,于是问,“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是因为业原火造成了很多人死伤吗?”

却不料源东平摇头,“萧红君可记得我从前说,物怪的事?”

我点头。他继续解释,“业原火承载了这片土地上所有死去的人的悲喜思怨。我们虽然说这些不过是贪嗔痴,可终究是人自己的情感。业原火就像是母亲一样接收了亡者遗留的情感,没有自己的意志,只是感念人情,因而它渴望生命,要将亡者的情感传达给活着的人。”

我好像懂了又好像完全听不懂,茫然地看着他。

“对生活在东瀛的我们来说,所有的神明都是不思议的存在。他们因情而化形,因情而行止。他们无法控制地带来福运或者灾难,也承载着我们的一切。人与神明就是这样相伴着同历东瀛千百年的岁月。”源东平缓缓道来,一下子触动了我。

人和神明相伴着,同历千百年岁月。

我抬起头,看向漆黑的夜幕,刚才金光漫天的画面重新倒映在这片黑色的夜幕上。

此刻我产生了几分怀疑。这些因果的连接在源东平看来是如此珍贵,那斩断了无数因果的我,究竟是在拯救,还是在葬送?一路保护我、协助我的茨木童子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怀着什么样的想法才借给我力量的?

我想到源东平对业原火那样复杂的感情,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浅薄无力的言语无法描述他那时的心境。也许这就是他所说的“物哀”,因为亲眼见到所有逝去的人的情感消失而哀伤。

业原火是东瀛人的神明,那大陆人呢?在那幅壁画之中横亘于天的,那轮金色的太阳。我们和它的关系如何呢,也是这样相伴同行的吗,大陆人对它有这样复杂纯粹的感情吗?

不知为何,第一个进入我脑海中的答案,是反叛者。

那个第一个被神明选择了的,最初的人类。他获得了其他人永远得不到的强大力量,却选择了向神举起反抗的旗帜。

到了现在,这世上所有人变得无比贪婪疯狂,为了力量不惜一切代价,杀死别人的同时也杀死自己。

没有任何人能从这么荒诞畸形的世界里得到救赎,也没有任何人能逃避这个世界全身而退。谁还会感念神明呢?至多感念一下努力活下来的自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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