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一百二十五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巨龙身躯,茫然无措盘踞于心头。

我走上前,小心地伸出手,覆在早已失去力量的龙首上。

悲凉的情绪从掌心蔓延到身体。

生命死亡时,沉重,又孤独。他选择自戕,是把自己所有的一切作为祭品奉于天地。

他以这样决绝的姿态,在祈求什么?

刹那间一个特殊的空间张开,一瞬间将我笼罩进去,快到不给我反应的时间。

等我缓过神,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白色的空间,一个苍老的龙人站在我面前,灰暗的眼眸分明没有半点生气,却又好像藏着微弱的光芒。

他是岩龙祭司。

“发生了什么?”我问。

岩龙祭司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这里是不存在的时空。龙族死亡的时候,灵魂周围会形成一个特殊的时空,这里的时间不流动,灵魂消散以后,这里也会跟着消失。等你回到斗气大陆,时间也会恢复正常。”

我看向面前的岩龙祭司。

他有些怅然地看着我,嘴唇翕合半天,才颤抖着说,“没有想到,我还能够见到您……”

“您误会了。我不是大祭司。”我说。

他摇头,“我知道,你让我重新见到了她……”

他双手交握,像一个年迈的农民,“我太老了,从那一战到现在,我都记不清有多少年……我的亲友故交都已经离去,唯独我还活着,就好像审判我罪孽的家伙把我忘记了,忘了带我走……”

他说得混乱,我并没有听懂。

“我曾经,和许多故友一样,敬仰过大祭司。她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领袖。我从来没想过,她会和那位一起背叛神……天族的始祖死了,她也赔上了性命,只为了救她的族人。她明明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可从来不伤害我们。”岩龙祭司静静地诉说起了过往,像一个回忆往事的老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坚决……我们听从神的命令,和八彝一起屠杀天族,屠杀他们的附庸。作为奖励我们得到了力量,得到了以前没有的地位,可我们永远失去了她。”

“你到现在还是很仰慕她。”我说。

岩龙祭司微微点头,“是。我们逼死了她换来力量和荣耀。我不后悔,可我对她有愧……”

“曾经的友人都已经离去,即使获得了天族的力量他们也活不久,如今还记得那场灾难的还剩多少?我活到现在,只希望能等到她……我想,如果她能够亲手结果我,我的罪就可以消了,我可以安宁了。可是你……可是你……”

他说着说着,悲伤地笑了,“你和她,太像了,你说的话,就像是她回来了。”

我低下头,“抱歉,我无意玷污她。”

“不,你让我明白,我的罪,谁都消不了,只有我自己该负责。我等了那么多年,等着有一天她能够亲手消除我的罪,只是我在逃避,是我不敢面对她。”岩龙祭司说着,忽然精神了起来,原本暗沉的眼睛亮起了光芒,“谢谢你。”

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不知该如何安慰面前这样一个孤独的老人。

此刻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犯了错不敢见父母的孩子,狼狈地流浪在外。他期待着有一天母亲可以找到他,打他骂他,然后带他回家。

可他终于明白,温柔的母亲并不会打他骂他,却也永远不会来接他了。这回家的路那么长,他只能自己走。

想到这里时,我觉出了些许酸楚,又多了一丝清澈的感悟。大祭司,于他们而言,似乎不是一个领袖,而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她垂眸凝望世人,如母亲看着她的孩子们。她平等地爱着所有人,追随她的,背叛她的,她都接纳了。

所以她的孩子们也爱着她。

他翻转手心,捧出一团暗黄色的光球。

光球悠悠飞到我的身体里,化作能量融入了我背后的纹身。

随着这团光芒进入我的身体,这个空间也开始消失。

我再度看向面前的岩龙祭司。

岩龙祭司闭上眼,腐朽的纹路沿着他的身体蔓延,一点点变成将朽的枯木。

“回去吧,回去吧。”

随着他的声音消失,周围的空间也开始崩塌,白色光芒飞速消散,重新拼合成原来的世界。

我站在岩龙祭司的身躯面前,什么都没有改变。

裂纹爬上如山般的躯体,岩龙祭司逐渐化为尘粉,就像婴孩回到母亲的怀抱那样,安静地回归大地。

尸体消失以后,遗留下一枚瑰丽的琥珀,在阳光下折射耀眼光芒。

这就是岩龙一族的精魄,神命我带回去的东西。

我捧起这枚精魄。

愤怒的岩龙族人迅速将我围住。

“放下!那是祭司遗留之物!你不能拿走它!”岩龙族人们大声怒喝,向我摆出了攻击架势,预备上手直接夺精魄。

黑阎龙走到我旁边,沉声问,“你一早就想到会有这个结果?”

我僵硬地摇头。

“我没有想设计岩龙祭司的死亡,他只是一个伤残老兵,孤独了很久。那场战争……”

我没有说下去。我知道这段话不该在他面前提起。

岩龙族人们逼近一步,“将精魄交出来!”

我将手中的精魄递给黑阎龙,“你带着它回去吧,任务已经完成了。”

黑阎龙没有接过,他盯着我,“这才是你的目的吗?”

我听了只觉得想笑。这个任务,就是要夺取精魄,然后送给那个名叫萧炎的年轻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岩龙首领这时终于走上前,“你们是为了岩龙精魄才来?!”

我回答,“是。”

他慢慢咬住牙,“你故意提起天族,放出纹身,就是为了逼死祭司?!”

“不,我不会设计这么复杂且不可控的计划。如果只是为了精魄,巧取豪夺都更有用。我有我的目的。”我说。

“我不能容许你带走祭司的精魄!”岩龙首领燃起了怒意,“你们是岩龙一族的敌人,没有资格拿它!”

“我知道。”我说着,看向黑阎龙,将精魄交到他手里,“你去吧。”

岩龙首领指挥着一众龙人,向着我们发起进攻。

剧烈的地动传来,强烈的冲击震碎地表,沿着地面向我们延伸。还有龙人用力量聚集起了沉重的岩土球,向着我们劈头砸过来。

“走吧!”我伸手推了黑阎龙一把。

黑阎龙依旧没有动。

火焰的旋风从脚下的地面卷起,所有扑向我们的攻击全部在火焰形成的墙壁中消弭,巨大的岩土球竟然直接在高热中迅速焦黑萎缩,直到剩下一片残渣。

紧接着,强烈的飓风在我身边爆发,带着炽热的高温,像是火箭在身边腾飞。

一股巨力忽然抓住了我,双脚瞬间腾空,瞬间加速度带来的重压让我失控地惨叫出声。

加速度只是瞬间,很快就减弱下来,但浮空的感觉没有消失,脚探不到地面。

我在狂风中勉强睁开眼,只一眼就三魂六魄全飞。

我被拽上了万里高空,云层在我脚下飞速后退,而支撑着我的身体的,是一只巨大的黑色龙爪,它将我虚握在掌心,稍不留神我就会从它的指缝间掉下去。

我未经思考地抱住了其中一根龙指,像条瘫软的八爪鱼一样攀在它上面,紧紧闭着眼睛,哪里都不敢看。如果不这么做,马上要摔下去的恐惧会让我发疯。

这种惊魂夺魄的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将我头发衣服吹得一团乱的风在逐渐减弱,直到归于平静。

光芒重新笼罩头顶,我抱住的那根龙指也在缓慢松开。

它在我环抱中化为虚无,失去支撑,我直接摔在了地面上。恐惧并没有因为我落地就随之消退,我的手脚仍然发抖得厉害,心脏跳得像是要从嘴里掉出来,恶心的感觉不断冲击着咽喉,想要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去。

一个冷漠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连死亡都不惧怕,却因为飞到空中而吓得站不起来。”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这种难受的感觉里逃出来,手臂支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依旧觉得脑袋在发晕,面前一片模糊。

模糊中有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英鸾?英鸾?还好吗?”

我盯着那只手挥动的地方看了半天,又缓了半天,才意识到有人在问我话。

我看向一旁,那个熟悉的黑发青年带着哭笑不得的表情看着我。

他转身去拍了一旁的白发青年一巴掌,“叫你温柔一点,跟你说过她怕高的嘛!”

白发青年依旧冷着脸一语不发。

恐高的眩晕彻底过去以后,现实重新占据我的脑海。

我失败了。

我又一次失败了。

我的目的没能达成,我唯一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

眼泪涌出来,冰凉得没有体温。

我慢慢转向黑阎龙,“你为什么要带我回来?”

黑阎龙不回答。

我支撑着自己,颤巍巍站起身,向他逼近一步,“我已经……已经活够了……我已经想好了我会……为什么要逼我活下去……你们就是想,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焱仙看向我,完全不明白的样子,“你在说什么啊?”

我依旧盯着黑阎龙,声音逐步失控,从颤抖转向绝望,“你带我回来干什么啊?啊!……任务已经完成了你带精魄回来就够了!你在做什么啊!……”

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因为缺血而发麻,眼泪控制不住地淌,“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你们要杀死我几次?要我死几次?……萧红也好茗音也好英鸾也好,根本就是被你们捏造出来的假人!让这个假人彻底消失也不可以吗?!”

“英鸾!”

焱仙出声喝住我。

他盯着我,眼神陌生而冰冷,“不要再说出格的话,你已经被选择成为神使,除了听神的命令,你没有第二条路。”

我没有因他的态度而感到奇怪,不如说听到他说这些话,我反而像是确认了什么,笼罩着心头的迷雾忽然散开。

无论焱仙,还是黑阎龙,都是忠实的护卫,忠诚地执行着神的命令,从无悖逆。无论他们平日里对我是友善还是冷淡,当我执行神的命令,他们就会配合,而当我选择违背,企图逃走,他们同样会站在神的那一边向我抛出锁链、挥下屠刀。

焱仙推着我回到神殿。

神接过了黑阎龙奉上的岩龙精魄,把玩了一下,相当满意,“质量上乘,蕴含能量也丰厚,可以。就让那个小子试试。”

祂看向黑阎龙,“做的不错。”

黑阎龙没有答话。

神又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英鸾,你使用了不属于我赐给你的力量。”

祂捏着手里的岩龙精魄,不太高兴。

“你用它,是想得到什么?”

祂盯着我,目光又像是穿过了我,看着我身后的东西。

“说话。”

祂下令。

黑阎龙和焱仙都转头看向我。

焱仙推了推我的手臂,小声提醒我,“英鸾。”

神皱起眉头。

“算了。”

祂继续以手抚摸那枚晶莹如琥珀的岩龙精魄,“你不会再使用那个能力了,对么?”

我嘶哑着声音开口,“对,不能再用了。”

这不是一个能让祂满意的回答。

但祂不再追究了。

“你们去吧,小龙留下来。”

焱仙拉着我的手把我从神殿里拽了出来。

“英鸾,你要不要去休息?”站在神殿门口,他问。

我僵硬地转过身,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明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有很多人在里面尖叫,又好像一直都很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英鸾是谁?

我被推搡着从睡梦中醒来,脑袋一片混沌,像是大病初愈一样浑身没有力气。

耳边的声音从模糊到清晰,有人一直在喊我,让我醒一醒。

我睁开眼,看到一个青衣仙女蹲在我床边,是萧薰儿。她正在推我的肩膀,一边推一边喊我。

“快起来,别睡了,今天是你的生日,约好了要一起庆祝的。”

我迷迷瞪瞪地从床上爬起来,揉眼睛驱赶睡意,说,“什么生日?我已经七年……八年没有过生日了。”

萧薰儿“噗嗤”一笑,“你睡傻了?去年在家里还给你庆祝了,萧宁想恶作剧灌你喝酒,被我们一起推到池塘里摔了好大一个跟头,你忘了?”

我一脸茫然,完全想不起来有这么回事。

萧薰儿给我洗了脸,给水漱口,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衣服,“这是我专门找人给你订做的新衣服,你快换上看看。”说完不等我反应,就给我穿衣。

萧薰儿衣品很好,天青色窄袖外套压薄柿色长裙,内配藕荷色底衫,系一条海棠红腰带。样式常见,但手工精巧,纺线细密,暗染的印花也精致可爱,是闺中少女的常见穿搭,又雅致新巧。

换好衣服,萧薰儿又给我梳头。我一脑袋乱糟糟的鸡窝发型甚少打理,萧薰儿又好气又好笑,一边整理发髻一边数落我,“你呀,都不像个女孩子,怎么能这么不顾形象,这样子可没有男孩会喜欢你。”

正梳着头,有人打开了宿舍门,是萧玉萧媚两个。她们有说有笑地走进来,笑话着说,“我们的小寿星真懒,睡到现在还没起来呢!”萧媚飞过来抱住萧薰儿,“薰儿姐!一会我们去哪里玩?”萧薰儿正给我梳头发,一把被她带偏了,扯到了我的两撮毛,痛的我叫了一声。

萧媚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吧?”

萧薰儿无奈地笑着跟她们两个说,“两位姑奶奶先坐一下吧,等会我带你们去玩。黑角域的翠山阁新上了一批首饰,一起去看看,然后买一支给我们的小寿星。我还在百珍阁定了一个包间,看完节目一起去尝尝他们家的新菜。等吃完了,就去看戏。新开了一家戏彩坊,今天要上一出好节目。”

萧媚拍着手跳起来,“好啊好啊!我要买一对新耳坠,现在这个款式好老了,连玲珑都说我这是老太太才爱戴的。”

萧玉笑着戳她的脸,“你呀!都十几对耳坠了,还不够你戴的。”

正热闹着,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唐小冬呢?”

萧薰儿笑了,“你又傻了?唐小冬已经离校了。”

我忙站起身,“她去哪里了?”

萧薰儿把我按着坐下来,“头发还没梳完呢。她早就跟你说过,回出云开草药铺了,现在忙着呢。”说着她叹了口气,“不过她一个人也确实很困难,还好她家里人帮衬着,才把草药铺子支起来。”

我的心放了下来。

正说着,有人敲门,宿管阿姨送进来一封喜帖,说是给我的。

我接过来看,竟然是东瀛源家寄来的,邀请我参加源家次子的婚礼。

“结婚?源家?”我疑惑着打开了喜帖。

『兹有西境贵门之女汝兰陵与东瀛源家次子源东君,唯此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月盈水满之日,佳偶双成,喜结连理。鄙府设薄酒一席,诚邀贵人萧红参加。望百忙中移贵趾,君之光临,当使寒舍蓬荜生辉,添新禧之瑞气,增美姻之佳音,万望勿辞。』

源东君和汝兰陵要结婚了。

心底有些微高兴,变得暖暖的。他们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苦尽甘来,如何不幸福?这一东一西两家人,竟也能走到一起,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纵然隔着山,隔着海,也终究有机会做了夫妻。

正说着,头发梳好了,我把喜帖收起来,准备之后去东瀛。

忽然又有人敲门,萧玉打开门,笑着喊起来,“哎呀,你怎么过来了!你看这是谁!”

我扭头一看,是张清秀可爱的小脸,一见我,便立刻浮上红色,眉梢眼角都带着笑,“好久不见!”

“冬儿!”我扑过去抱住她。

唐小冬笑得腼腆,但也回抱着我。

许久我才放开她,问,“你怎么过来了?你不是回去了?”

唐小冬握着我的手,“萧薰儿给我写信,说你生日快到了,我就过来了,来看看你。”说着还从袖子里拿出几个小药瓶,“家里太忙了,也没有多好的东西,我最近学了炼药术,这是我炼制的一些还真丹和白露丸,带过来给你。”

我开心地收起来,“谢谢你!你还去学了炼药,那要多辛苦啊!”

唐小冬笑得有点扭捏,“没有那么辛苦,家里人知道我有学习炼药的天赋,也都很支持。”

萧薰儿萧玉也很惊讶,萧玉直接捏她的脸,“真没看出来呀,你居然还是炼药师!这下可不得了了!”唐小冬忙告饶。

萧媚赶紧拉住她,“萧玉表姐,可别逗她了,人家现在可是炼药师,很尊贵的!”

大家一起笑起来。

萧薰儿带着我们一起出了门,到了黑角域的珍宝街,看了不少珠宝首饰和仙品丹药。中午点了一桌好菜,大家大吃一顿,又到戏彩坊里看戏看到傍晚。

这出戏不知叫什么,一个少年在台上蹦蹦跳跳,演一个独自离开家乡寻找失踪了的父亲的孤苦孩子。但他太过天真单纯,不知道世上有坏人,结果遭遇毒手,身受重伤。一个正义的侠客查到这桩冤情,决心为他报仇,少年在侠客的帮助下,终于抓住了凶手,也找到了父亲。

看到这个少年时,我心里有一丝不安。

这个故事本不应该有这么好的结局。

不如说,我的生活本不应该如此温馨。

回来的路上,萧媚和萧玉兴致勃勃地讨论刚才的戏里精彩的剧情,叽叽喳喳了一路。萧媚说那个演戏的小男生看着特别活泼可爱,而且身法很好,在舞台上很灵动。

萧薰儿一语道破天机,“那是羽人一族。我也甚少见过,听说他们一族天生身轻如燕,修炼以后可以化为玄凤。”

萧媚萧玉啧啧称奇。

正走着,我注意到道路旁边,人流以外,站着一个影子。

我停下脚步,扭头去看,是一个男青年。

黑发,黑衣,站姿笔挺,远离尘烟,像独立于人世间的一支竹节。

他微微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他沉默着立在人群之外,像是河流边的一块礁石。

他是谁?是我认识的人吗?

唐小冬过来拉我的手,才发现萧薰儿她们已经走出去好长一段路,我赶紧跟上。

看到萧薰儿她们三个站在前面,等着我们追上来,那种错位的感觉越发隆重,像黑影在身后追逐,逐渐吞噬阳光。

我问自己,每个人都像这样友善地对待我,没有不公和戕害,所有人都可以幸福,不是一件好事吗?

回到宿舍,萧薰儿让我和唐小冬一起聊会天,我们很久没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唐小冬拉着我回到她的房间,两个人挤坐在一张床上,她兴奋又不免害羞地提起自己家里的事情,还给我展示她第一次炼制丹药失败的“作品”。

我往窗外看,夜幕已经降临,外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风吹过黑色的树林,没有影子的月光照不亮这个角落。

但我知道有个人在黑暗里,他一定在那里。

他在看的不是别人,是我。

一群人涌过来,站满了整座荒原。这些人没有面目,也不知姓名,他们是突然出现的。

他们将我和那个黑影隔开了,开始发出奇怪的声音,开始指责那个影子。他们的话语混乱,没有逻辑,但是努力地发出声音去驱赶他。

这一幕,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捂住了头。

唐小冬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打断了唐小冬的话,问她,“冬儿,我喜欢过一个人,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唐小冬困惑地摇头,“你喜欢过别人吗?我一直都不知道……”

“你知道的……因为他走的那天你也在,他比赛的时间是你告诉我的。”

错位的记忆浮现,那糟糕的现实和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重叠在一起,变得越发荒诞。

“冬儿,我记得,你早就不在了。”我的声音有些嘶哑。

唐小冬合上了口,她看着我,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这里是幻象,是别人制造的也好,是我自己制造的也罢,我不敢说破。无论你是我的记忆,还是别人制造的影子,我都很怀念。一旦梦醒过来,就连现在这样和你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了。”

唐小冬沉默了很久,说,“萧红,你可以一直呆在这里,也没有关系。”

“是,就算现实再糟糕,也和现在的我无关。现在,那个糟糕的现实,那个我认识的你们都已经不在了的现实才是梦。但梦就是脆弱的,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会醒过来。”我说着,伸出手,抱住面前这个虚假的影子,即使知道她只是影子,还是能从她身上感觉到温暖,就像是天使一样,“冬儿,谢谢你,能够梦到你,和你像这样说话,我很开心,我从不后悔认识你。”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回抱住我,就像我们刚刚见面时一样。

梦的感觉逐渐远去,更像是我被强迫着从这个世界里分离。

温暖在我手心里消失,梦里的一切如雪花飞散,面前那个熟悉的面孔也逐渐模糊到看不清。

我再次睁开眼,满脸都是未干的泪痕。我仍然在神殿,在我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着,像一具水晶棺材里的尸体。

梦里的温柔没有完全离去,我仍怀着些微的眷恋。如果过往遇到的人们,就像梦里那样幸福,从来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你死我活,我又如何会走到这一步呢?

我并不后悔认识他们,因为他们是善良的人。可我却无法原谅他们的死亡,这死亡是不公正的,是被恶毒地诅咒的。

我曾经听说过一个词,沉静的愤怒。过去的我并不理解,愤怒理应像火山爆发,理应把理智燃烧,绝不会是安静的沉默的。但我现在忽然有那么一丁点理解了。

此时,敲门声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英鸾,神找你。”

我起身下床,向神殿走去。

焱仙站在我身后,因我没有回他的话而不知所措。

神殿的大门敞开着,祂在里面等我。

“我原意让你和小龙借出行机会走得近一些,可你完全没有和他们有缓和。他们两个在这里很久了,我了解他们。你要是对他们有不满,单独说与我也可。”

“我没有不满。”我说。

神笑了,是一种明知道我在撒谎但不点破我的笑。

“英鸾,你是一个特殊的人。这是一个由**构成的世界。所有的一切归根到底都是**。越是纯粹、强烈的**,越能生出更强的人。唯独你是个例外,无论如何逼迫,都无法催生出你半点的**。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求,还是你所求的东西,早已经超出我能给予的范围?”

我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愿意说。”祂带着和善慈爱的笑,语调却透出冷意。

我回答,“我并非无欲无求,我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活着,只要能活下去,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说我没有**,我不明白。”

“若是普通人,譬如那个叫萧炎的小子,只要传递给他一丁点消息,何处适宜修炼,何处有宝物,何人伤了他的亲人朋友,他便如我所愿的那样主动前往。可你,实在是太难推动了。只是活着根本不能算作**,你不会为了活下去就按我的命令行事。”

“我也曾因为萧家有难就赶回去营救,为了缓解源东君的病情奔走卖命,我的作为难道与萧炎不同吗?”

神摇头否认,“你和萧炎不一样。为了推动你,我额外花费了不少心思。”

“什么意思?”

“你太不主动,宁愿维持着现状不去做任何改变,甚至因为你太清楚地意识到力量的差距,你不会选择反击,而是放弃求生。这样下去你根本走不到我面前。我封锁了一些信息,避免你提早知道你周围那些人的秘密。赐给你双刀,又安排焱仙去引导你。为了引你来神殿,我可是把能用的手段都用了。”

“你在说什么?唐小冬的死,汝兰陵和源东君的死,萧薰儿与我决裂……是你故意的?”

“我的确希望事情如此发展,否则你还停留在原地。现在你能够站在我面前,知道常人不知道的事,掌握他们一辈子也握不住的力量。你已经超过了所有的人。”

“我只看到你在玩弄人类,玩弄我们。”

“我只是在选择。就像你们人类会豢养你们认为好看的、强大的奇珍异兽,逼迫它们繁衍,生下更优秀的后代一样。为了让你们自觉地寻求优质配偶,生下更合我意愿的后代,我对你们的生存环境作出了些微的调整。你们从无数年的自然淘汰中被保护出来,掌握了繁衍到巅峰的斗气体系,拥有其他种族无可比拟的修炼速度,只要肯投入修炼,就一定能毫无阻碍地在这个大陆上生存。如此优渥的生存环境,就是我对人类的恩赐。”

恩赐。

“你们豢养猪牛羊也是如此。它们没有天敌威胁,不担心食粮,在自然环境中受到人类的强大保护。作为代价,不过是平安成年,并被送上你们的餐桌。你觉得我的做法对不起人类,可你们坐在圆桌边吃下他们的尸体时,从来没有露出悲伤。”

“我们坐上餐桌,只是为了活下去。而你高高在上,你不是为了活命。”我反驳。

“英鸾,你弄混了。活着只是你自己的愿望,不是其他人的,更不是我。我选择了你们,给你们更高的成就,让你们中有**的个体更加容易走上他们心中渴望的巅峰,彼此之间相互成就,从未有任何人提出过不满。”

“不是没有人不满,而是你从来没有听。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我很痛苦,你认为我的感受很重要吗?”

“你的质疑没有道理。无论所求为何,只要与事实发展相违背,实现它的代价必然是你们眼中不相匹配的付出。只不过你天真地幻想这代价毫无必要,甚至故意看不见。如果连这样理所当然的道理,都被你视作痛苦,并心生怨恨,那么怀有愿望本身就是错误。”

“你无法回答对吗?你无法否认你就是在玩弄人类。你利用人的**,建立一套漏洞百出的斗气系统,把这种玩弄转嫁成人与人的自相残杀。”我说。

“你既然出身人类,就用你的脑子替人类想想。如果没有斗气,凭你们人类在魔兽环伺的大陆上自生自灭,只能龟缩于洞穴里不见天日,即使是你也做不到站在这里与我对话。你如此否定我创立的规则,却不知道斗气对于你们人类而言有多重要。你们从诞生伊始,还未产生文明先有斗气修炼,你们引以为傲的文化、权力、种族自信,都建立在完善的斗气修炼基础之上。如果现在,我剥夺你们的斗气,人类世界会立刻崩溃,浩浩汤汤的文明顷刻被其他魔兽撕裂吞并。我所做的从来没有超出人类能够接受的范围,应该被纠正的是你构想出来的、不存在的幻梦。”

我不再说话了。

祂恢复了温和的笑,“原来你的愿望是想要改变我所创造的规则,你并非无欲无求,而是你的**已经大到不切实际。难怪你如此与众不同,也根本不为我设置的诱饵所动。不枉费我花了如此之多的精力来引导你,你确实有这样的价值。”

我不否认也不回应。

我不需要跟着祂的思路走。祂并不是要和我讨论那套荒谬可笑的东西到底是对是错,只是为了打消我的异心,放弃自己坚持的东西,让我更加臣服更加死心塌地。

没有用,不会有用。

我已经明白,我亲眼见过的一切并没有错。有人痛苦,有人沉沦,有人得意,有人飞升。那些都不重要,那些是人自己的选择。

真正应该被纠正的,是坐在我面前,滔滔不绝讲着歪理,把奴役玩弄人类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的家伙。

我在后殿的栏杆上坐着。目光穿过云海,这里可以看到人间。

那是我曾经生活的地方,在那里我认识了很多人。人间万里繁华,灯火阑珊,地里有人烟,水里有星河,但都与我无关。

我并不憎恨这种无关,可当我伸出手,真的触摸到这层将我与世隔绝的无形墙壁时,还是感觉到身体被抽干成了空气。

我很迷茫。

无数次我曾经面对过这种迷茫,当我因为斗气等级不足即将被赶出萧家时,当我看着源东君唐小冬离我而去时,当我逃出迦南学院面对广阔的山河却不知道哪里是容身之地时,当我直面九幽谷中已经沉寂地生活在这里几千几万年的十七族时,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

我救不了我想保护的人,我总是在面对着危局时感觉到深重的无能为力。

我该怎么做?

背后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我回头看,居然是黑阎龙。

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你还在生气?”

我有点诧异于他的关心。他从来不主动向我搭话,更不会管我和他们关系处得好不好。

“没有。”我回答。

“你心里充满了愤怒。”黑阎龙说。

“你说得对,我很生气。但和他人无关。”

黑阎龙沉默了。

“愤怒应该有一个对象。”沉默了一会后,他说。

“或许吧,我不知道。”

“你知道。”他反驳。

我无言以对,只能同样沉默。

“但你不愿意去想。”他说。

的确如他所说,我想终止这个话题,不想继续深入挖掘。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随即转了话题。

“你很讨厌失去?”

“为什么不呢?”我用反问代替回答。

“你不介意失去,为什么仍然厌恶失去?”

“你的问题太复杂了,我回答不了。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承认。

“那又为何要抛弃审判裁决?”

他的话题转的有点快,我一下子差点没跟上,被他问懵了。

“和审判裁决有什么关系?”

“你很珍视同伴,所以你舍弃审判裁决时,我很惊讶。”他说。

“那是受祂指使来监视我的。”我脱口而出。

黑阎龙缄默无言。

我也意识到自己不该说出来,于是住了口。

气氛有点尴尬,于是我转了一下口风。

“审判和裁决,在我需要帮忙的时候抛弃了我,在我迷茫的时候替我做了决定,而且是我不想看到的。”我说。

“即使不是它的缘故?”黑阎龙追问。

我回答,“所以它们又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接受了。”

黑阎龙似乎是在思考我说的话。从他脸上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

过了一会,他说,“你不是一个合格的主人。”

我没有反驳。

“但你是最合适的。”他的话突然转折,转得让我意外。

顿了一下,他又说,“对它好一些。”

然后不等话音落地,就转身离开了。

我有点不太明白。

他专程来找我,是为了审判和裁决吗?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摆在桌上的审判和裁决。

这两把刀究竟是什么?在那个赐予双刀的梦里,它们是天上掉下来的陨石。

所谓的天,也不过是神明居住的地方。它们不是神的东西吗?

我伸手抚摸审判,指尖触碰到刀鞘,一股淡淡的暖意从那里一直连到心底。

它们总是这样。自从失而复得后,每当我看向它们,它们都会回以一种不亲不疏的情绪,像长长久久生活在一起的家人。

我隐约有种猜测,双刀是祂派来监视我的,但并不完全是祂的耳目。它们或许有着自己的想法,只是我不知道它们在想着什么,听不懂它们的话语。

黑阎龙让我对审判和裁决好一点。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我搭话,竟然是为了这两把刀。他和这两把刀有什么关联吗?

我不知道,也不会得到答案。

我摸了摸审判,就像安抚自家养的小猫或者小狗那样。从审判上传回来的情绪依旧是淡淡的,但似乎高兴了点。

看着审判和裁决,我面前浮现出很多熟悉的面孔,都是我过去认识的人。我想了很多,想到她,想到他,想到他和她,想到她和他。

想着想着,我忽然一怔。

我为什么一心求死呢?因为我没有方向,看着模糊的目标却不知道该如何到达。

可我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

我还有很多故友。

我要回到斗气大陆去,我本是人,我要去人间寻找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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