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毒发,生命垂危

我坐在学校的食堂里,四周空无一人,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远处的一个个柜台像蒙着纱。阳光从头顶的漏窗透下来,透明的尘埃在暖色的光线里漫卷漂浮。碧青的藤蔓悄悄向着阳光伸展,阳光把它的叶子点成柠檬一样透亮的黄。

桌上摆着两杯茶,杯中茶水有琥珀一样的光泽。我的喝了一半,对面的仍是满杯。我记得这本来就是很苦的普洱,刚才茶水还很烫口,我刚才只是略微尝过,就放下了。

现在,茶的温度刚好,飘着袅袅白烟。水波倒映出我的脸,很清晰,清晰得有点模糊。

我拿起茶杯,吹开茶叶,轻轻啜了一口。果然是很苦,苦得难以入喉。

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放下了。双手放在膝上,端正地坐直了,像等老师来上课的小学生。

我确实是在等一个人的。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不知道他来做什么。但我有种不能直言的确信,他一定会来。

他来了。

好像涌起一阵云烟,他是踏着那飘渺云烟来的。

一个男人。

他的面容无法描述,因为无论看多少眼也记不住任何一处细节。我只看清那身素色的长袍,以及那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的步伐,从容而有力。

他来到我面前坐下,我微微躬身表示尊敬。

这一幕似乎已经是前生之事,像隔着帘,又像在看一出皮影戏,每一处都透着不真实感。可是每一个细节都那么自然而然,好像已经上演过很多遍,每个细节都刻进了脑海,可以从任一个动作闻到“熟悉”二字的味道。不经意就从记忆深处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勾勒出相同或相似的场景,却又很快淡去。

他拿起茶杯,用杯盖推开茶水表面的茶叶,微抿一口,便放下了。拿着杯盖,漫不经心地推拨那些浮动的茶叶。

他的心思并不在这茶上。

“还想这样玩下去吗?”他问我。

我不回答,不知怎么回答。

“也许可以做点什么。”他扫了我一眼,拿起杯盖,抬到某个高度。一个它掉到地上必定粉身碎骨的高度。

他松手了。

杯盖没有如我想的那样忽然坠落,它下坠得很慢很慢,就像漂浮在太空中一样,但确实是在下坠。

我数到第十八下的时候,它刚好掠过桌面。我伸手去抓住了它。

“很容易,是吗?”他平静地看着我。

我点头。

他从我手中拿过杯盖,再次抬到那个高度,再次放手。

这一次它没有下坠,停在半空中。仿佛在他脱手的瞬间,杯盖周围的一切时空都被抽离了,停滞在他放手的那一刻。于是从此开始,时间不再流逝,空间不再延伸。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试试看。”他对我说。

我小心地伸出手去,试图抓住杯盖。手指刚触到那种光滑瓷质的瞬间,杯盖忽然坠落。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被突发的变故吓得手颤了一下,下一秒就听到杯盖摔碎的破裂声。快到来不及救援。

“难过吗?”

仿佛应他的声音,一股悲伤的情绪涌上来。

我点头。

他虚空抓了一下,碎片自行上浮,在半空中自动地粘合成了完整的杯盖,飘到他手上。他递给我。

我接过杯盖,它完好如我初见它时的模样,精致干净又漂亮,除了面上的一丝裂纹。我抬头看他,他双手虚合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没有表情地看着我。

“你要这样骗自己多久?”他冷冷开口。

像被人凌空敲了一下,敲得我有点发懵,思维极度混乱。手中的杯盖无声地碎裂了,重新变回了碎片。

碎裂的过程那么无懈可击。我想起孩提时代打碎了家里的玻璃瓶,花半天工夫把它拼起来,却在即将完成的刹那无声的坍塌。

粘合只是假象,它已经碎裂,无法逆转地碎裂。

我有点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了。

“醒醒吧,都是假的。”他敲敲桌子吸引我的注意。我抬头去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消失了。

从我背后伸出一只手,猛然扣住我肩膀用力摇晃。我想拍掉那只手,却发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满了人。

这些人没有表情,可山海一样汹涌的情绪淹没了我。他们向我压迫过来,他们的情绪也压迫过来。他们都伸手来抓我,不停地摇晃,逼我去注意他们,听他们说话。他们一边摇,一边呢喃一般地低语。那些声音淡入淡出,始终不绝断。

“醒醒吧,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骗局,是幻想,幻想。”“真的也是假的。”“醒来吧,醒来吧。”“世间皆幻象。”“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醒来吧。”“忘了吧。”“放手吧。”

……

“萧红!萧红!醒醒!快起来!醒醒!”

有人在摇我,很用力,还在喊我的名字,要我起床。我挣扎了一会才睁开眼,迷迷糊糊看到一片漆黑中,一个影子在不停地摇晃我。

我困得脑仁都是疼的,眼睛根本睁不开,想把那个人的手推开继续睡觉。

“快起来快起来!那个病号!他不行了!”那人死命把我拽起来,完全不顾我的拒绝,“你快去医院看看!”

“哪个……哪个病号?”我大脑一片混沌,眼皮像坠了铅,对方一放手我立刻往后一栽,倒在枕头上,于是眼皮又开始打架。

“哎呀医院里,中毒的那个!他不行了!”那个人猛拍我的脸让我清醒。

“源东君?!”我一个翻身猛坐起来,瞬间睡意全无。

门口有个人冲我喊,“快点,你快去!”那是跟着花奶奶的那个小姑娘。

我立马爬下床匆匆忙忙找衣服,因为太过慌忙,把衣服套反了还没发觉,急匆匆就往外跑。

萧薰儿又气又急又好笑,大叫着拽住我,“回来回来!衣服都穿反了!哎呀你这个人!快脱下来!”她一手扶着我的肩膀,一手帮我把外套往后拉,从我两臂上脱下来,又叫我打开手重新给我穿上,系上腰带。折腾了好一会,我才出了门。

路上我问那个小姑娘,“怎么回事,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出问题了?”

小姑娘走的飞快,头也不回,“我也不知道。晚上我按例巡诊,他那个房间我们这几天都是重点关注,日夜不休,所以我格外留心。正在问病,忽然他就开始昏迷不醒,我一检查,他手臂上的铅色竟然到了肩膀,导师和其他院主任立即开始紧急会诊,现在还在抢救。”她回头看了我一下,“以防万一,我们有必要来通知你一下。”

我脑袋顿时木了。什么万一?什么万一?怎么会有万一?

前几天我还坐在房间里跟他聊天,他还好好的,还很年轻,还能跟我说话,还有汝兰陵在等着他回心转意,还有一个惊天的误解没有纠正,两个人还没有在一起,还没能好好说上一句话,忽然就要天人永隔了?带着怨恨走进坟墓?

怎么可能,故事不是这么发展的吧!两个人爱的那么深恨得那么深,难道最后不该有个好结果么?即使不能在一起,至少也要先把误会解释清楚吧!什么都还没做,什么都还没说,就直接跳到结局,这么仓促匆忙,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老天爷不该这么无情吧?

明明爱的那么刻骨,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果?连对不起都来不及说!

此时还是深夜,校医楼寂静无声,除了我飞奔的脚步声和近乎擂鼓一样的心跳声,我耳朵里不剩下任何声音。

急诊室的门紧闭,里面灯火通明,窗户纸被火光映得透亮,能看到里面好几个忙碌的身影。小姑娘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在这里等着,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加入忙碌的行列。我站在窗外,隔着窗户纸看屋里,恍惚间有种在看皮影戏的错觉。这出皮影慌乱匆忙,光怪陆离,看得我心底发慌。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也许我该在这里等待某个命运的审判,又或许我可以去叫上汝兰陵,让她也来一起等。

我不知道源东君的机会有几分,但我宁可相信是100%,我不希望他出事,我等着某一刻有一个人出来,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对我说,他没事了,情况稳住了。可理智告诉我,我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两种矛盾的心情就好像两个人在我的内心吵架,甚至由文斗变武斗的趋势。如此混乱的心态下,我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急救室外面不停地走来走去。我无法集中精力去想当下的处境,也不能安下心去做点什么,只能在这里发疯一样地来回走。

我脑子很乱,走了大半会终于把慌乱的感觉压下去之后,我开始进入一个稍微冷静和理智的阶段,开始思考事情前后。可是一思考就发现一大堆问题一下子全冒出来了,而且需要迅速给出处理方案。

如果源东君挺过这次危机,我还要不要继续隐瞒情况?如果不隐瞒,告诉汝兰陵真相,她会有什么反应?如果他们能破镜重圆自然最好,可是源东君的情况还能维持多久呢?如果汝兰陵不原谅,源东君会不会崩溃,还有没有哪怕一丝生存下去的希望?

如果他真的挺不过去了,我现在要不要去找汝兰陵让她来?如果她不肯来,或者不肯好好听源东君说,要怎么办?如果连澄清误会都来不及,我要怎么向汝兰陵解释真相?她会相信我吗?

一开始还有点靠谱的主意,到后来思考的力气也没了,实在想不清楚,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冒出一些没边的事。那时候我脑袋很乱,无法集中,一集中,很快又会走神,脑袋里里面什么都有,我想到过天上的鱼和水里的鸟,想到过大树在走石头在跳。我没有疯,但是思维天马行空。

又过了一会,我连胡思乱想都想不动了,坐在椅子上无聊地看天,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我不觉得困,也不觉得口渴或者饿,只是在心底的某个地方,好像有一些名叫“期待”的东西还在不安分地活动。期待什么,我也不知道。

再后来,所有的感觉都变成了麻木,对什么东西都无法付诸多一分的关注。什么也不看不听不想,就那样坐着,连四肢的感觉都消失了。我不时疑惑地去摸摸脚,看它们是在那待着还是跑到了别的地方。

这样的麻木持续了很久,以至于有人从房间里走出来时,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那是个老人,我不认识。他戴着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满面遮掩不住的倦容,显然高龄的身体难以胜任这样长时间的工作。

老人看到我后,向我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放心吧,他没事了。”

我忽然感到身下一空,刹那间有种极速下坠的失重感,好像从万丈高崖上跌落,一瞬间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已经是清晨了。我坐在一把椅子上,身上还盖着毯子,但已经不在急诊室外,这里是一间看护病房。晨曦的曙光透进来,慢慢地驱赶走昨夜整整一晚的不安和惶恐。

我揉揉眼睛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好像刚从时间的长廊里漫步一圈回来,走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距离。

初阳很温暖,柔和而又不刺眼。我循着阳光所指,看到一张安详熟睡的面孔。源东君睡着了,还没有醒过来。经历昨夜那番折腾,我当然不是最累的那个。

走近了看,他睡得并不如看上去那样平静,眉头隐隐皱着,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

我帮他掖了掖被角,然后走出病号房,深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

正好那个小姑娘提着药箱一间一间房地做检查,看到我走出来就跟我打了个招呼,“你醒了,昨天也累坏了吧?”

她推开门走进去,看到源东君的样子,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表示他的状态不错。小姑娘又查看过他的手臂,给他把了一下脉。从她释然的表情看,源东君应无大碍了。

我走上前去问,“他情况怎么样?”

小姑娘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欣喜,“非常好,毒已经排得差不多了。昨天毒发的时候,大抵以前喝过的药终于起了效果,不仅抗住了毒发,而且强行逼出了大量毒素。从昨晚开始,他体内的毒就在减少,若情况保持这样,三天就能康复,再观察两天没有异常就可以出院了。”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你……你说什么?出院?”

“是的,他会康复,可以出院了。”小姑娘拍了拍我,长处口气,“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成功攻克噬魂硝,不容易啊。”

天大的狂喜忽然上涌,可我却像傻了一样呆在那里,一句话说不出来。

康复,出院。太好了!奇迹!不可思议!奇迹!他好了,他好了!他终于熬出头了!他终于能和汝兰陵在一起了!他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撞到椅子脚,猛然跌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白望天,傻傻地看着。

小姑娘被我的样子吓到了,赶紧过来看我,“喂,喂,你没事吧?”

我无力地摆手,刚要开口,眼泪忽然夺眶而出,止都止不住,“我没事……我太高兴了……他没事了……他会好……”然后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小姑娘看我这幅样子,大约以为我是喜极而泣,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出去了。

我的眼泪不停地往外冒,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说不出到底是狂喜还是悲伤。回想起从见到他,见到汝兰陵,替他瞒着,直到今天终于能够真相大白于天下,心中有股火山喷薄一样的感慨。这个天大的误会终于可以纠正了,她们俩终于能够重归于好,最重的包袱已经甩掉了,再也不会有怨恨,经历过这件事他们的感情必定比以往更坚固,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么?

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我也可以退出这幕我早就不想演下去的戏剧,太累了。

我擦干眼泪,收拾了一下心情,正想出去,忽然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像是梦呓一样的呼唤,呼唤藏在某个人心底最深处的某个名字。平如古井不波,却又分明是惊涛骇浪一样的真情流露。

“阿陵……”

我回头看源东君,他这次是真真切切地平静下来了,眉宇间的皱纹似乎被一双我看不到的手抚平。他微微笑起来,像婴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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