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的B市是雨水最多的时候，以前每到这个时节，他跟季同飞两个人晚上就会窝在被窝儿，干些有意思的事儿。

打开一条窗缝，慵懒、潮湿、泥土和青草的香气，是他记忆中的美好之一。

但那也是十多年前了。

从早晨起来况嘉宇的左腿就有一种闷痛感，自从腿断过一次，每到阴天下雨时候，他的左腿就不舒服，钝钝的反应不灵敏。

出电梯后况嘉宇走得很慢，这样至少看着不会一瘸一拐，酒店里熙熙攘攘的，比平时要吵闹一些，来往的住客都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雨弄得有些狼狈，酒店的工作人员站在旋转门前给住客递伞，况嘉宇点头道了声谢，摆摆手拒绝了。

出乎他的意料，今天来接他的不是季同飞，看来昨天的话确实打击到他了。不过今天来的，同样是他的老熟人。

况嘉宇扒了扒湿发，像是随口问道：“怎么有空来接我？”

董星池打着方向盘倒车，透过倒车镜看了他一眼，“老同学好久没见，昨天午饭又匆匆忙忙的，话没说透。今天趁着这个机会，再单独聊聊。”

况嘉宇抿了一下嘴，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RIT已经同意跟恒诺合作，剩下的协议部分我谈不了，到公司再找一次德尼茨。”

车厢里只有雨点打在车上噼啪噼啪的雨声，况嘉宇有些怀念季同飞那安静到近乎不可思议的车了。

尽管在下雨，但夏天的车里不开冷风是不行的，况嘉宇的裤脚沾了点水，被冷气一打，寒意顺着脚踝一点点蔓延到整条腿的骨头里，他忍不住掐着膝盖，忍着一阵深过一阵的疼。

红灯间隙，董星池才注意到况嘉宇的不适，急忙调了调风向和风速，神色间难掩诧异，“雨天会疼吗，没想到这一点你们两个倒一样。”

况嘉宇肩膀侧了侧，仿佛闲聊一般，“你说的是谁？”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小心翼翼试探着答案。

董星池没说话，他不想过深的介入季同飞和况嘉宇两个人的事，虽然他很愿意自己的好兄弟幸福，但他也清楚，这两个人最大的问题是他们自己。

“下周恒诺会出联合投标的初版标书，等文本确定了三方要用印，RIT的印鉴还都在D国吧，政府那边不接受电子签，倒是有一个月的时间盖章，需要你亲自回D国吗？”

况嘉宇看着窗外，似乎被路边积水中冒出的水泡吸引了全部目光，没什么兴致地回道：“随便一个人回去吧，往返三天就好。”

今天路上有些堵，董星池走走停停，半个多小时走了还不到一半的路。

董星池瞄了一眼导航，“前边有些堵死了，下了辅路去吃个早餐吧，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况嘉宇看了一眼确实如此，百般不情愿也得同意了。

他对董星池的交谈架势很是招架不住，一个身家背景复杂的富家少爷，平时总是对所有事心不在焉的，却曾经无数次帮过他，感激是一定的，但他毕竟是季同飞最好的朋友，他很担心从他嘴里听到季同飞。

不论是十年前大家共处岁月无忧无虑的美好，还是他突然消失不见后，季同飞……他的生活、工作，甚至新的感情经历，一个字他也没把握承受得住。

咖啡店的香气非常浓郁，况嘉宇带着湿气一进门，迷茫的表情空了空，闭闭眼让自己快速振作。

“下个月是阿飞生日，你还记得吧？”董星池抿了一口咖啡，随意打量着这间小店，大概因为下雨，路上行人急匆匆的很少驻足，店里没有几桌客人，很安静。

况嘉宇深深呼吸，鼻腔里的咖啡香气拼命往身体里钻，听到董星池的话，刚刚安静下来的心又一阵狂跳，很难控制勾起过往两个人一起陪彼此过生日的回忆。

董星池似乎并不执着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着，“巧的是，下个月也是季叔还有季家老爷子的生日，全赶在一起了，季家打算大办一场，你说阿飞会不会去。”

况嘉宇右手搭在咖啡桌上，手指扣着茶杯托的边沿，一下一下，“不是要说昨天中午没说完的事儿？”

董星池无奈笑笑，轻声感慨着：“算了，我自己还一脑门官司，哪儿管得了那么多。”没等况嘉宇听明白，很快就一副公式公办的态度了。

“阿飞跟我说芯片的资料都跟你讨论过了，今天是不是要实验室跟研发组一起确认？如果有结论最好，抓紧时间出概念，我们可以在标书的技术部分做阐述，一定可以作为加分项，当然了，咱们三家联合投标我觉得稳中没问题。”

话落，董星池摆弄手机查了天气预报，又看了一眼窗外，神色有些担心：“今天的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阿飞估计是出不了门了，等你下班我来接你。”

提起公事董星池难得说了一大堆，况嘉宇一句也没听进去，喝了几口咖啡，脸色越来越不自然，“他怎么了？”

董星池收到了几条下属发来的消息，确认他今天的会议行程是否有变，他一边回复消息，回复况嘉宇就难免心不在焉：“你走那天不正是下的雷暴雨吗？”

反应过来说了什么，董星池急忙闭了嘴，没想到秦必附体，两秒钟不到就把兄弟卖了。

况嘉宇愣怔一下，下一秒心脏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拉扯着像是要把胸口穿个大洞。

因为那几天下雨，他……这么多年在雨天都出不了门？

心中下过无数次决心，一定要远远避开季同飞，他忍不住的……只要靠近了季同飞他就忍不住的，他的心会再沦陷，可他还是听见自己问了出来，声音忽远忽近的——

“他，到底怎么了？”

董星池侧头懊恼低声骂了一句，在况嘉宇连续追问下，松下肩膀，深深叹了口气，行吧，临走前帮自己兄弟张张嘴。

“你走那天是B市最大的一场雷暴雨天气，阿飞强撑着身体，偷偷跑到你外婆家找你，他不知道你被送到医院了，在你家没找到就跑到楼下电话亭给你打电话，抱歉……你的手机没电了我那天有些着急，等我发现后再充上电，阿飞已经晕在电话亭了。”

况嘉宇狠狠攥着手，哑声呢喃着，“电话亭……那么小的电话亭，他……”

董星池想抽烟，嘴里发苦，“嗯，他倒在雨里了，找到阿飞的是季家的保镖，那个时候他的腿还没恢复，又泡在雨里那么长时间，腿虽然留了后遗症，但真正让他出不了门的……是他的心理出问题了。”

况嘉宇猛地抬头，眼眶越发赤红，隐隐透着血色，“什么问题？”

董星池惊了惊，迟疑道：“你没事吧？”

况嘉宇用力抓着董星池的衣袖，再一次逼问道，“出了，什么问题？”

董星池眼睛深了深，提起过去难免还会为兄弟心痛，“听不得见不得雨，更怕打雷，会全身颤抖浑身无力，有几次严重的时候是被救护车拉走的，看了十年心理医生了，根本治不好。”

顿了顿，叹息道：“他从那场雨里，就没走出来过。”

况嘉宇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痛击打得眼前发黑，幸亏坐着否则一定会晕了，一张脸没有一点血色，声音嘶哑：“他一句也没对我说过。”

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了什么。

季同飞一直在怪当年太无能，保护不了他。是怕这些说出口……他会看轻他吗？

“他变了很多。”董星池越发感慨，侧头看着雨里的车水马龙，恍然说：“有时候阴沉沉一天也不说话，有时候会突然消失好几天，家也不要了。你还不知道吧……他已经十年没回过季家了。”

况嘉宇踉跄着站起身，“带我，去见他，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语气近乎带了哀求的意味。

＊

董星池一边开车一边透过后视镜打量况嘉宇。

况嘉宇一脸惶然，神色沉重，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带着一股强烈的绝望感。

随着路越走越熟，况嘉宇的心也越来越震惊，“这条路是…十年了，他还住在那里？”

路况好了点，董星池不断加速，闻言点头，“一直没有搬过家，不过玻璃都是特制的了，下雨天他只能待在那里。”

董星池把况嘉宇送到地下停车场，熄了火，“我就不去了，这里你比我更熟吧，看你的样子也不像阿飞想的完全不在乎他了，你们两个好好谈，可能这话听起来像是偏袒自己兄弟，但除了我可能别人也没机会对你讲……阿飞，他真的受了很多罪，他自残过很多次，这十年他每分每秒都在想你，假情书那件事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爱不爱他。如果你对他还有一点点感情，不，一点点情意，同学之谊也好，给他留一点余地，留一点盼头。就算再骗他一次，总好过要了他的命强。”

况嘉宇颤抖着手，开了两次锁才打开门，下车后双腿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

董星池担心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帮忙，况嘉宇很努力地摇头，一步一步走向熟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