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厂家属楼是一排排挨在一起的楼房，每栋五层，楼里没有安装自来水，只在每栋的楼下安了两个个水龙头，水是从地下抽上来的，平时谁家洗衣服洗菜都是拿到楼下去洗，十分不方便。
家属楼里孩子多，这家的那家的凑在一起成了萝卜军团，走哪都是呼啦啦的一大群。天气一暖和，全都聚在水龙头底下玩水，你追我打，互相推搡着。苗翠翠在其中一个水龙头下洗衣服。小孩子玩疯起来不管不顾，水点子直接往她身上溅。
一次两次的。苗翠翠抹掉脸上的水渍，发脾气了：“一边玩去，这水全弄我身上了，找抽是不是，小心我给你们爸妈说。”
萝卜头们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边跑边叫：“母老虎，母老虎，冯茂媳妇是个母老虎。”
苗翠翠被气得半死，她背着孩子追不上人，站在院子里骂：“几个小兔崽子，皮子绷紧点别落在我手里，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
丁小满来的时候正碰见这一幕。
苗翠翠横眉竖眼，插着腰，气怒不已，骂够了才继续手头的事，转眼看到丁小满立马变了脸。
“满枝，你来了。” 苗翠翠领着丁满枝上楼，一边问：“怎么晚了这么多天，家里出什么事了？”
要说丁满枝这人胆子小吧也不小，看见人家卖纽扣生意好，也学着人家做，借着隔三差五的进城给王继军送东西的空挡也做起了买纽扣的生意，但也只敢偷偷干，不敢让王母和王继军知道，进的纽扣也是寄放在苗翠翠家里，每次兜一些出去卖。
这一连十几天没来，苗翠翠心里就范嘀咕，猜测是不是卖纽扣这事被丁母知道了，不让她进城了，见着人心里安心，关心的问了两句。
丁小满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语气平淡，像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
“什么！掉河里了？”
“破四旧才过去多久，这些神神叨叨的人又跑出来，一点记性都不长，你婆婆也是，咋就信这些。”
她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一颗红心向党，只信科学。
“一声谢没有就算了还说这种话，好心救人到她嘴里成了多管闲事，呸，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苗翠翠给丁小满倒了一杯水，听到田雪梅带人上门要说法，弄清楚后说的话只觉得气血上涌，整个人都不好了。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大的这样，难怪小的那个德行。”骂完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你真打算离婚。”
丁小满点点头。
“你想好了？这离了可就没家了。”苗翠翠担忧。
离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女娃娃不比男娃娃，生来便有家，她们就跟无根的浮萍一样，没结婚时有父母兄弟的地方是家，结婚后就不是了，离婚后想回去也回不去，那里成了哥哥嫂嫂弟弟的家，不是她的家了。苗翠翠从小不说是她爸妈的心头肉，但也是被宠着长大，她结了婚，她爸她妈哥哥嫂嫂对她依然很好，他们还是一家人，哪里却不是她的家了。
现在满枝她弟没结婚，离婚回娘家还有个落脚的地方，可人都是有私心的，等她弟结婚成家了，弟媳妇未必愿意让她住在家里，她希望她能想清楚。
“想好了，我不想给人当后妈了，不讨好还受罪，报纸上说外面日新月异，一天一个样，有的是工作，这个档口，我这么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
苗翠翠问：“那你爸妈呢，你怎么跟他们交待，他们不会同意你离婚的。”
“我打算离了再跟他们说，到时候事成定局，他们不同意也没办法。”
见她打定主意是要离婚，苗翠翠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问多了惹人烦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岔开了话题：“这布你在哪里买的，颜色挺好看，改明儿我也去买一匹。”
她刚刚就注意到丁小满提着的布了，花色很靓，做裙子指定好看。
“你喜欢就好，我本来还担心你会不喜欢呢，这是送你的，还有这个——”丁小满从随身的布袋子里拿出麦乳精：“这是给你家囡囡的，这段时间麻烦你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给苗翠翠女儿买麦乳精这事是丁满枝一直在盘算的事，照理说，她不想活就算了，还把她拉到还得等好几年才有电有网的年代，丁小满该怨恨的，想想又没必要，她占了人身体，人都不在了，成天计较个啥，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做人吗，就要看得开些，这样活得久，这事了了，她跟丁满枝也算两清了。
麦乳精价格贵，花了52块，这钱是丁满枝攒的，丁小满花得一点都不心疼。
她不心疼，苗翠翠却心疼了，一罐麦乳精对她来说不算贵，她和丈夫两个人工资一个月加起来一百多，加上她家囡囡小，也不是月月买，一罐就够喝好几个月了，两人负担得起，可丁小满手中几个子她却知道的，布就算了，这一罐麦乳精估计花了她手中大半的钱，她如何都不愿意收。
丁小满只说买都买了，哪有往回拿的道理，几番推辞之下，苗翠翠收下了，道：“东西我就收下了，下回可不兴这样了，咱俩的关系还弄这些虚头巴脑的，我家里又不缺这些，你提一兜红薯来也是开心的。”
丁小满笑着一口应下，探头去看她背上的孩子，小姑娘已经长开，皮肤白白的，睫毛很长，闭着眼睛在睡觉。
“上回我来的时候你不是说你婆婆过来帮你带孩子吗？我怎么没看到人。”
“别提了。”提起这事，苗翠翠就有种想翻白眼的冲动：“上个星期就来了，说是来帮我带孩子，一天到晚见不着人，囡囡白天闹腾晚上也闹腾，我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本来是希望她能给我搭把手，做做饭洗些衣服什么的，谁知道她什么也不干，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就是出去跟人打牌。”
“冯茂不管管？”丁小满诧异，丁满枝记忆里，冯茂还算个不错的人，对苗翠翠也好，这种情况怎么也不会坐视不管。
“冯茂说了她很多次，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转身该干吗干嘛，一说她就在外面嚎，谁来劝都不管用，能给你嚎一天一夜，都说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不要脸天下无敌，她现在在我已经无敌了，爱咋咋地，管不了。”
结合起来前世在网络上看到的视频，丁小满在脑中勾勒出一个喜欢撒泼打滚耍赖的小老太太形象。
两了聊了一会，苗翠翠留饭又留人，直到丁小满说赶不上车才让她走。
晚上冯茂回来，苗翠翠跟他提起今天丁小满来过的事，只觉得丁小满变了个人一样，像被换了芯子一样，跟从前的她简直大相径庭。冯茂穿着个背心趴在床上逗女儿玩，闻言道：“我小时候我们村里有个傻子，他妈在他面前上吊死了，受了刺激，第二天就不傻了，她也算经历生死，又出了那档子事，怎么可能没点变化，要搁其他人身上，说不定就疯了。”
苗翠翠被说服了：“满枝多好一人，如今变成这样，王家人从大到小没一个是好东西，压根没把她当人看过，这都叫什么事。”
“你都说王家人不是好东西，她想离婚不是好事吗？”
“可离了婚她怎么办，我跟你说过的，她爸妈眼里只有她那个弟弟，离了婚肯定不会让她回家里的，她又没个谋生的手段，卖纽扣这个生意能做多久，往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万一以后不准做生意了……”苗翠翠又开始担忧。
冯茂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宽慰道：“你想那么多干什么，离了婚她日子再怎么过能比在王家差，你看这街上有几个穿街走巷的卖东西的，能做出这事，脑子就不是个笨的，再说不是还有我们，到时间帮衬一下，日子照样过，你就不要庸人自扰了。”
“爸爸说的对不对，囡囡。”冯茂啪叽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小姑娘以为爸爸在和她玩游戏，咯咯笑了。
那边丁小满赶在太阳西垂时到了家里，今天丁父丁母没下地，丁父在院子里编簸箕，丁满春蹲在水缸地下洗芋头。
“满春。”
“姐！”丁满春扬起笑容，手快速地擦了一下围裙，接过她手中提着的麻袋。
“这是什么？齁沉齁沉的。”
丁小满跟丁父打招呼，丁父头都没抬，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丁小满也不在意，回丁满春：“纽扣。”
麻袋被放在四方桌上，露出里面五颜六色的纽扣，丁小满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问道：“好看吗？”
丁满春忙不迭点头，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袋子里的纽扣，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颜色的纽扣，放在一起，只觉得好看极了。
“姐，你哪里弄来这么多的纽扣？真漂亮，街上卖的纽扣都没有这么漂亮的。”丁满春抓起一把，放在眼前细细打量，越看越喜欢。
“买的。”
“你的。”丁满春疑惑：“你买这么多纽扣做什么？”
纽扣这东西并不值钱，可在八十年代，衣服的种类没有后世那样五花八门，大部分都是带纽扣的，导致了一个情况：不管情况好与不好，家家户户屋里都要备上几个纽扣，衣服纽扣掉了，就给补上去。所以丁满枝在城里的卖纽扣的小生意还不错，每次都能挣个一两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