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媳妇正在门口张望，看到自家男人和小姑子回来，连忙迎了上去：“可算回来了，这菜都热了两回。”说完看小姑子一身脏兮兮的，身上还有股臭味，往旁边挪了挪，离她远一些，等小姑子臭着脸进了屋，才小声询问丈夫：“怎么了这是？”

田大没回答，反而问道：“红卫醒了没。”

“早醒了，和大牛二牛他们在屋里玩呢。”瞧他两人两手空空，情绪也不太好，田大媳妇觉出不对来：“是不是王家不肯给钱？”

田大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把事情给她说了。

田家人口多，田家老两口生了四个儿子一个闺女，还没分家，一大家子住在一起，老二前年犯了事进去了，老四是个混不吝的，一把年纪了还没结婚在外面混，一年到头不着家，老五还小，只能算半个劳力，全家都靠田大夫妻俩养，再加上田大一直帮扶田雪梅娘仨，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王家有钱那是几个村都有目共睹的，那红砖房可是十里八村独一份的，田大媳妇觉得这事不能这么算了，不管怎样他们要从王家那里拿到钱。

她叫住自己男人，附耳小声把自己打算说了。

田大犹豫：“这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咱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红卫出了这样的事得补补，今儿叫了那么多人过去，你不得叫人来家里吃顿饭啊，不然以后有事谁来帮忙，这里里外外都要钱。”

田大颔首：“行，明儿一早我就去找三去。”

田家做何打算丁小满尚且不知，她做梦了。

丁小满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是醒不过来。

她梦到了丁满枝，她看起来很老了，满脸皱纹，头发白了大半，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老旧衬衫，坐在漏雨的屋子里喃喃自语。

梦里的状态很奇怪，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跟羽毛似的，雨落不到她身上，丁满枝也看不到她，一直反反复复说着听不清的话。

很无聊。

丁小满在屋里转了一圈，扫过床上的樟木箱子，发黑的柜子，最后被门后掉漆的搪瓷盆上吸引了。

搪瓷盆里冒着冷白的光，一看就很不寻常，梦里的丁小满却没有察觉到诡异，好奇心驱使她走过去，同外面看到的白光不一样，盆里是浓稠的黑，流动着，像有生命一般。

丁小满跟着了魔一般，伸手去触摸时，一个黑色的物体猛地从盆蹿出来向她扑过来。

根本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东西，丁小满惊醒，对上了头顶的横梁，发现是梦。

缓了一会，感觉口渴，她掀开被子下床去喝水，看到门后的搪瓷盆时目光一顿，那个搪瓷盆跟她梦里的一模一样，冒着冷白的光。

丁小满知道她现在最佳的做法就是离那东西远点，梦里的东西出现在现实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兆头，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步步走了过去。

越是靠近，她的心跳得越快，冷光逐渐减弱，她探过头去，看清了盆里的东西，不是梦里诡异的黑色，只是一盆清水。

清清亮亮的，盆底的喜字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奇奇怪怪的东西，丁小满松了一口气，正要转身，身体突然僵住，定定看着盆里的倒影。

那人长着一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很像她，却更像丁满枝，或者说那就是丁满枝，不似照片能里能看到光，倒影中的丁满枝眉眼低垂，温顺怯懦，整个都带着一种苦相。

丁小满惊疑不定，盆里的清水晃了一下，出现了更多的人，从王母到王家兄弟，就跟放小电影似的。

她看到丁满枝生病了也不敢吱声，强撑着身体干活，王从武王从芳在旁边捣乱，踩脏刚扫干净的地，故意把碗摔坏说是她弄的，惹来王母的责骂时，两人就在旁边笑。

像今天丁小满被王家兄弟空口诬蔑的事丁满枝经历过无数回，一开始她还为自己辩解，可每次都换来王母加倍指责谩骂和王家兄妹得意的嘴脸，没有人在意事情是不是她做的，没有人站在她这边。渐渐地，被诬蔑时，她再为自己辩解，只是低下头，听着那些骂她的话，越来越低。

她好像很忙，永远也有做不完的事，好容易得空休息一下，刚躺下没几分钟又被叫起来做事，又因为动作慢了些被王母数落。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无数次，丁小满看着她垂眼喝着玉米粥，不敢伸手夹任何菜，整个人像被世界孤立了一样，只是偶尔，她眼里会崩出一点光。

王母每隔几天会让她去城里一趟，去给王继军送东西，或是去帮他打扫一下屋子。

王继军是王家为数不多对她还算好的人，即使这点好不过是他在家时吃饭的时候会给她夹两筷子菜，会在王母骂她的时候劝上两句，王家兄弟过火时训斥一下，对丁满枝而言他却是个好人。

所以，每一次她眼里都有笑，那天，王母让她去给王继军送衣服，她换了身没有补丁的衣服，从桥上走过，搭上了去城里的客车。

在供销社后面，看见了王继军和丁满月。

他们在一起。

说着未来。

她没有出声，默默走了。

回来的时候在桥上遇到了田雪梅，两人打了起来，然后她掉进河里，没有挣扎，也没有求救，眼神空洞，没有焦点。

丁小满觉得她不想活了。

倒影里，丁满枝被人救了上来，人就得了离魂症似的，傻傻愣愣的，不说话，也不吃饭，任由王母怎么打骂都没有用，于是王母找来一个女人，后面的事丁小满也知道了，女人往丁满枝身上倒了一盆黑狗血，丁满枝灰扑扑的眼睛里出现了神采，因为壳子里的人换成了丁小满。

其他人渐渐淡去，水里只剩下顶着丁满枝壳子的丁小满，倏地，“丁小满”看了过来，跟外面的丁小满对上了视线。

她的容貌开始变得苍老，头发也逐渐变白，同她梦里的一模一样。

丁小满吓得后退了一步，一瞬间脑子里想起了看过的恐怖片。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世界上没有鬼！没有！”

……

想象中的恐怖画面并没有出现，房间内只有她清浅地呼吸，丁小满又探头看过去，水里的人还在直直盯着她。

“丁满枝？”

“你是人是鬼啊？”

“我不知道，大概是鬼吧。”

问出这句话丁小满压根没想过会得到回答，水里的人开口后，她瞪大了双眼，一时间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水里的人真的是丁满枝，她为什么会在水里？是因为她占了她的身体她无处可去吗？

丁小满脑袋里很乱，生出了许多疑问，还未来得及说，丁满枝再次开口了。

“很抱歉，让你接手我糟糕的人生。”

丁小满一怔，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丁满枝给丁小满说了一个故事。

19岁那年，她经过媒人介绍，嫁给了大她十岁的王继军，当了后妈，人人都说她走了大运，她曾经也这么以为。

毕竟这十里八乡再也找不出一个条件比王继军好的。

直到她发现王继军在外面有了人，所有人都劝她忍忍，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然后她忍了。

王继军下海经商失败，欠了一屁股债丢下一大家子跑了，她帮他拉扯大三个孩子，给他妈养老送终。

终于有一天，他回来了，成了有钱人，她以为她苦尽甘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要跟她离婚，说什么这么多年了，他才发现他爱的还是她堂妹，说他愿意把老家的房子留给她。

这些都不是让她最伤心的事，真正被伤到的是王继军的三个孩子说她苛责虐待他们。

王继军不在的那么多年里，她宁愿亏着自己也不曾短过他们一分吃穿，自认为对他们掏心掏肺，从前那些他们对她的诬蔑，她也未曾放在心上，只当是小孩子不懂事，却没想过自己在他们眼中确实是这样的，她只觉得天崩地裂。

人人都说恶有恶报，她同王继军离了婚后，等着他遭报应，可是直到她死了，他们一家都好好活着，王继军娶了她堂妹，光鲜亮丽，活得有滋有味。

凭什么？

她满腔怨恨，一睁眼回到了嫁给王继军的第三年，她发现王继军和堂妹勾搭在一起的那年，看着王家三兄妹，他们不是说她苛责虐待他们吗？不是觉得她是个刻薄的人吗？不坐实了这个名头怎么行？

于是，她背着王母打骂三人，谁不会装？后来王母死了，她装也不装了，她冬天想吃鱼，让王家兄妹给她抓。

冬天河水结冰，鱼哪是那么好抓的，她不过是找个由头让他们不好过而已，王从武掉进河里差点淹死，王继军知道后要跟她离婚。

上辈子她最后悔的事就是跟王继军离婚，她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离了，让他跟堂妹在一起，让他们一家子幸幸福福，所以她闹，她哭，把上辈子的怨气也发了出来，她不好过，他也不要想好过。

她一辈子都放下心中的恨，遭人口舌，缠绵病榻，死在冰冷的老屋里时，她都在诅咒王家人，谁知道再次睁开眼，她又回到了发现王继军和堂妹勾搭在一起的那天，她突然就感觉好累，掉进河里的时候，她没有挣扎，她还是恨，可也不想再来一遭了。

“我那时候想，如果有人替我走完这一生就好了。然后，你就来了，成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