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不愧“人间天堂”之誉。客船甫一靠岸,一股与北方帝都截然不同的温软繁华气息便扑面而来。码头规模宏大,远比聊城、扬州所见更为喧嚷,运载着丝绸、茶叶、瓷器的船只鳞次栉比,脚夫、商贩、旅客的南侬软语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市井交响。远处,保俶塔的秀影在薄雾中依稀可见,西湖的波光仿佛已能透过城郭,映入心间。
萧珩安排的落脚处,并非喧闹的客栈,而是位于清河坊附近的一处清幽小院。白墙黛瓦,庭院虽不大,却植有修竹数竿,墙角一树晚桂尚有余香,环境雅致僻静,显然是早就备下的。墨羽、青锋带人将行李安置妥当,一切井井有条。
“苏东家暂且在此安顿。”萧珩对苏瑾道,“此地离市集不远,往来方便,也足够清静。我需先去处理些事情,晚些时候再与东家商议后续。”
苏瑾知道他所謂的“事情”必然与他的真实身份和使命相关,自是不会多问,只敛衽道:“世子请自便。”
萧珩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带着墨羽等人匆匆离去。
小院只剩下苏瑾、青黛和林绣娘,以及两名萧珩留下的、负责护卫与粗使的沉稳仆妇。骤然安静下来,苏瑾站在院中,深吸了一口带着桂花甜香与湿润水汽的空气,心中那因身份差距和运河惊魂而起的波澜,渐渐平复。无论如何,她已抵达杭州,眼前最重要的是瑾绣坊的正事。
休整半日后,苏瑾便带着青黛和林绣娘,依着地址,寻到了位于城中繁华地段的文秀阁。
文秀阁的门面颇具江南韵味,黑底金字招牌,门楣雕刻着精致的梅兰竹菊,店内陈设清雅,多以紫檀、花梨木为架,陈列的绣品果然如文逸所言,多以文人画意、山水小品为主,针法细腻,配色淡雅,透着一股书卷气。只是细看之下,苏瑾也发现,这些绣品虽工整精致,但在气韵和创新上,确实略显保守,与瑾绣坊那种融合了磅礴生机与细腻灵动的风格有所不同。
掌柜的是位四十余岁、面容和气的先生,姓胡,听闻是京城瑾绣坊的东家亲至,连忙热情地将三人迎入内室,并立刻派人去请少东家文逸。
不过一盏茶功夫,文逸便匆匆赶来。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直裰,更显清雅,见到苏瑾,眼中满是欣喜与诚意:“苏东家!一路辛苦了!未能远迎,还望海涵!”
“文公子客气了。”苏瑾起身还礼,“初到贵地,日后还需文公子多多关照。”
双方落座,寒暄几句后,便直接切入正题。文逸取出了早已拟好的合作细则草案,条款清晰,与之前在京城商议的大体一致,只是在供货种类、结算周期等细节上更为具体。苏瑾仔细审阅,就其中几处可能产生歧义的地方提出了修改意见,文逸皆从善如流,态度合作。
“苏东家带来的样品,家父与阁中几位老师傅都已看过,皆是赞不绝口。”文逸语气诚恳,“尤其是那幅《烟雨江南》的绣稿,意境空灵,针法新颖,家父言,此作若成,必能引领江南绣品新风。文秀阁上下,对此次合作,期待万分。”
苏瑾微微一笑:“文公子与文老东家厚爱,瑾愧不敢当。既为合作,自当竭诚相待。首批货样,我已随船带来,稍后便可请胡掌柜清点入库。另外,我此行也带来了一些北方特色的高端绣品,或可作为文秀阁品类之补充。”
她示意林绣娘将带来的几个锦盒打开,里面除了那幅小型《江山万里图》仿作和《月下听松》外,还有几件融合了宫廷元素与吉祥寓意的屏风小品,以及一些采用了渐层晕色等新技法的帕子、香囊,件件精美,令人眼花缭乱。
文逸与胡掌柜看得目不转睛,连连赞叹。尤其是那幅《江山万里图》,虽为仿作,但那股雄浑壮阔的气魄,是江南绣品中极少见的,足以作为镇店之宝吸引眼球。
“妙!太妙了!”文逸抚掌道,“有苏东家这些精品压阵,何愁我文秀阁不能更上一层楼!”
接下来的几日,苏瑾便忙碌起来。她亲自监督着将货样移交文秀阁,与胡掌柜及阁中的老师傅们沟通后续供货的细节与质量标准。同时,她也并未将自己局限于文秀阁内,而是带着青黛和林绣娘,走访了杭州城内其他几家有名的绣庄、绸缎铺,暗中考察市场行情、流行趋势以及竞争对手的情况。
她发现,杭州绣品市场虽繁荣,但同质化竞争也颇为激烈,大多集中在传统的吉祥图案、花鸟虫鱼上,像瑾绣坊这般注重意境创新、技法融合的,确实少见。这让她对瑾绣坊在江南的发展前景,更添了几分信心。
这日傍晚,苏瑾刚回到小院,便见萧珩已在院中等候。他换了一身墨色常服,站在那株晚桂下,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峭。
“世子。”苏瑾走上前。
萧珩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苏东家回来了。与文秀阁接洽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文公子诚意很足。”苏瑾点头,察觉到他神色有异,“世子之事……可还顺利?”
萧珩沉默片刻,目光望向院墙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声音低沉了几分:“有些眉目,但比预想中……更复杂些。”他顿了顿,转而看向苏瑾,语气郑重,“苏东家,我可能需离开杭州数日,前往绍兴府一趟。”
苏瑾心中微动。他终于要开始行动了么?去绍兴府,所为何事?但她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世子公务要紧。我在此处一切安好,世子不必挂心。”
萧珩看着她沉静的眉眼,心中那股因事务棘手而生的烦躁,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他从怀中取出那枚刻着“砚”字的乌木令牌,递还给苏瑾:“此令牌你收好。我已吩咐下去,若你在杭州遇到任何难处,可凭此令牌去城西‘顾氏绸庄’寻顾掌柜,他自会全力相助。墨羽会留下,护卫你之安全。”
他将最得力的墨羽留下保护她……苏瑾握着那枚尚带着他体温的令牌,心中五味杂陈。“多谢世子。此行……望世子多加小心。”
萧珩深深地看着她,暮色中,她的容颜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清亮的眸子,如同浸在水中的黑曜石,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他喉结微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等我回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笼罩的街巷尽头。
苏瑾站在原地,握着那枚令牌,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丝残留的暖意。他最后那句“等我回来”,语气虽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在她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她知道,他这一去,必是龙潭虎穴。而自己,也不能只安心等待。瑾绣坊在江南的根,需要她亲手扎得更深,更牢。
杭城扎根,砚影暂别。她与他,各自踏上了属于自已的征途。前路莫测,唯愿……各自安好,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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