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神？”

“对。”

“什么东西？”

“额，让我想想怎么解释......对了，灰姑娘里面那个变南瓜车的仙女教母，我就是。”

魂魄伸出黑漆漆的一条胳膊，指指自己。

苏程这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魂魄。除却那双非常让人难忘的眼睛之外，苏程确确实实只看得到一坨黑雾，几乎没有外轮廓，瞧上去十分单薄，不过确实要比他以前意外见到的鬼要好看很多，像人很多。

“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仙女，或者教母。”

“因为我是男人。”

“工作还能再找，但我死意已决。”苏程心想不能被美色所迷，还是试图让车发动起来：“跟你说，别拦我，说不定我这一死，以后上天还能跟你当同事呢。拜拜了您。”

“我们天庭的守护神要经过层层选拔，一百年只能过两个，比公务员竞争还大，这么难得，求你让我再多当几年吧......”

“求人不如求己，再见。”

苏程把话一撂，干脆利落地点上火，这一次车非常给面子，一脚油门下去，车立刻飞驰出去。

魂魄彻底慌了，一整团黑雾几乎难以维持人形，乱糟糟地在车内周旋了三四圈后，见实在是说不动苏程，他只好打了个响指。

下一刻，原本还在激情工作的发动机像被抽了脑干一样，瞬间停止。

苏程：......

苏程：“你是谁派来的，地府吗？那边爆满了鬼魂住不下，所以增加了劝人好好活着的岗位是吗？”

“我真的是你的守护神。”魂魄低低叹了口气，声音逐渐弱下去：“你有想要的东西吗？钱、房子车子、社会地位、名声，这些我都能帮你得到。你不要死，好吗？”

“早干嘛去了？”苏程手撑在方向盘上，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车载挂坠上的全家福，以及右手空荡荡的无名指。

“我全家因车祸而死的时候，你不来，我以前妄想好好生活的时候，你不来，我最缺钱的时候，你也不来。我最无助的那些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里。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要，你倒是出现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魂魄立刻道歉，他低着头沉默许久，在苏程无聊地即将摸出第二根烟的前一刻，他忽然开口：“你想，再见见你的家人吗？”

苏程猛地扭过头，脖子险些扭伤：“可以吗？”

“我在地府有点关系，偷偷把你带进去不是问题。但是你得保证，不影响地府日常工作，可以吗？”

“没问题，带路吧。”

苏程再度打火，这一次魂魄没有插手，车子又顺利发动起来。

“等等！”

刚走没两步，魂魄像是大梦初醒一般，连忙出声。

苏程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的戒指，还在那死胖子手里。”守护神在车子里不安地绕了三四圈，决定从后挡风玻璃漏风的缝隙钻出去，临了还喊一句：“我去给你拿回来。”

下一秒，魂魄就没影了，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苏程打开手机一看，晚上九点多，并不符合传闻中鬼门大开的时间，所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魂魄应该不是一般的鬼。

至于守护神，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家里也没人信佛信道和信耶稣，应该也没有类似的传承。

就算是假的，他也要继续接触一下，万一真能见到家里人呢？

他们已经过世快二十年了，说实在的，苏程连梦里都在想他们。

他背靠座椅，百无聊赖地刷知乎，此时万籁俱静，周遭没有一点声音，在这样一个诡异又沉默的时间点，知乎碰巧为他推送了一条问答：【传说中的守护神，到底有什么用？】

最高赞回答是这样的：

“谢邀，我家就有一位守护神，是我在某某山脚下一步一磕头求来的，足足求了十年，非常宝贵。真正的守护神不吃人，只吸收被守护者的阳气，被守护者一般情况为童子身，且命中......”

车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奇怪声音慢慢传入苏程耳中。

但他没当回事，以为是车子又出什么问题了，这三手车就是比新车憔悴一些，只要不当场冒黑烟，苏程就不管。

“童子身......”苏程盯着这个陌生词汇，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尖利的声音忽地钻进车内，那种像是磨牙又像是锋利指甲刮黑板的声音，激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苏程这才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外面竟黑得什么也瞧不着，连路边苦苦挣扎的老旧路灯都没了光线，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不知被哪条值班的天狗一口吞了，整个世界黑得不成样子，最离奇的是，外面的车灯，居然也不亮了。

苏程连忙打开手机手电筒，更加诡异的事情出现，手机明明还剩三四十的电，屏幕居然亮不起来。

越来越不对劲，苏程尝试大喊一声试探情况，竟意外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慌乱之中，他下意识掐了一下大腿，略疼，幸好，不是五感尽失。

“别动！”

守护神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缝里钻了回来，但此时黑灯瞎火苏程啥也看不清，他只知道，自己摊开的手掌中央轻轻落进去个冰凉的小东西，仔细一摸，原来是戒指。

守护神又将两只凉飕飕的手，轻轻搁在苏程肩上。

黑暗之中，苏程看到有几道浅金色的、奇异的光从守护神手背钻出，像藤蔓一样慢慢将自己全身包裹起来，此时此刻，他察觉到自己心跳似乎又快了几分，浑身的血液比往常灼热些许，这是怎么了？

守护神冰凉的手轻轻附在苏程双眼之上，等他再睁开眼，便看到了车外究竟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一团墨水般漆黑的庞然大物，将整辆车团团包裹住，两只吊死鬼般被挤出眼眶的眼珠布满红血丝，头上顶着零碎的毛发，身形十分臃肿，有什么不太好的东西几乎要从中溢出来，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东西长得真是恶心。

“是怨灵。”守护神另一只手牢牢握住苏程的手腕，苏程突然觉得没那么心慌了。

“这又是什么东西？”

“心怀怨念，复仇的鬼魂。”

“那为什么找上我？”

守护神却并不答话，只是用那双堪称妖艳的眼睛，极近极近地注视着苏程，苏程硬着头皮与他对视，在他那幽冥一般晦暗的眼眸中，捕捉到许多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苏程有些纳闷，怎么好像似曾相识？

守护神问：“你想让自己被咬成五块吗。”

“废话！”

话音刚落，守护神两手拉住苏程的手腕，以极快的速度裹挟着他冲出车门，冰凉到刺骨的魂魄尽力包裹住苏程裸露在外的脆弱皮肤，而车玻璃在这强大的冲击力之下，如单薄的纸张般应声而破，碎片四溅，却没有伤到苏程分毫。

在这一瞬间，苏程碰巧看到怨灵以最大限度张开那张臭烘烘的嘴巴，内里的牙足足有四五排，各个尖利无比，长得奇形怪状。就是这一排排牙齿，一口咬下三手车的车头，并将之利索地吞进肚中。

“我刚还完贷款！”苏程如丧考妣。

守护神惊了：“你居然还需要还贷款？”

“没见过货真价实的穷鬼啊！你们守护神选择宿主的时候不看基本资料的吗？”

苏程被守护神以一种礼貌的、绅士的、绝不揩油的方法抱在半空中，第一次离地面这么远，苏程忽然有种自己长翅膀了的错觉。

话音还没落在地上，一直匍匐在地面隐藏着的第二只怨灵嗷地一口吞掉了后备箱。

苏程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那咬合力惊人的怨灵又一口下去，整辆车已经被吃掉一大半，这变故实在太过突然，他终于反应过来：“骨灰盒！还有我的全家福！”

他奋力挣扎起来，试图从五六米高的地方一跃而下去救自己的东西，守护神险些没能抱住他：“冷静一点！”

“你不守护神吗！你去把我东西弄回来！”

苏程依然在疯狂动弹，声音歇斯底里。

守护神用尽全身力气擒住乱动的苏程，他心里直冒汗：“我......我只是个一般的守护神，在见到你之前就是个普通的散仙，没什么太大本事，这个等级的怨灵，一来还是两个，我可能......”

“那你放我下去，我跟它们拼了！”

“它们一口就能吃掉你！”

“吃就吃，老子本来就不想活了！”

守护神的形态再度混乱起来，他着急忙慌地在半空中游荡了三圈，嘴里碎碎念着什么东西，紧张极了。最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郑重地说：“好，我帮你。”

下一刻，苏程感觉到自己的脚重新接触到地面，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人略有心安。还不等他说点什么，自己的正上空就忽地亮起一道紫色的光。

他顺着光线往上看，本来浑身漆黑连脖子都找不见的守护神兄，双手竟各自点燃了一把鲜亮的紫火，这火不单单燃烧，还冒着白白的烟雾，像是用什么宝贵的东西做燃料一样。

这是上古禁术的一种，以燃烧灵魂为代价，如果苏程懂行，看到这个火的颜色一定会十分惊讶。

火焰顺着怨灵的头顶，如雨点般降下，顷刻间将两只怨灵点燃，颜色奇异的火光中，苏程站在离火只差两步远的地方，清晰明了地听到怨灵痛苦的嚎叫，响彻整个大地。

威胁没了，正当苏程打算顶着火冲进车里拿回要紧的东西时，一股凌厉的刀风先一步来到他的后脖颈处，这道杀意满满的风来者不善，血腥味几乎是一瞬间就飘进苏程鼻腔中，呛得他连忙低下头去，正好错开危险的一刀。

“苏程！”

声音仅比杀招晚到一瞬，守护神大惊失色，连忙从半空中落下来，那紫色的火焰轻易熄不灭，已经消耗掉他两只手，若仔细看，如今火光之中，只瞧得到胳膊。

苏程听到声音，转过身去，正巧与三个手握镰刀的黑袍人打个照面，他整个心都被悬到了嗓子眼，那明晃晃的刀锋比世上任何冷兵器还要锋利，他下意识朝后一弯腰，三把镰刀的刀刃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去，削掉他几缕发丝。

“我靠差点开瓢。”苏程拔腿就跑，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守护神，此时此刻身沐火光的守护神兄简直是法治社会里堪比警察叔叔的存在，让他无比安心。

但来者明显不是一般人，怎么可能比凡人跑得慢。苏程慌忙奔跑之中，只感知到背后冷风袭来，一道劲风直击他的后背，刺啦一声，他价值一百一十二块穿了足足五年的夹克外套和三十块两件的T恤此时宣布光荣退役。

被一刀砍倒在地上之后，足足过了三秒钟，他才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一定见骨了，他想。

眼前画面逐渐模糊，他隐隐能察觉到鲜血从后背的巨大伤口处喷涌而出，温度开始一点一点地从他身上离开。他本应该觉得，这是一种解脱的，这一刻他等了太久太久。

可是......为什么有点不甘心呢。

明明还能再看一眼家里人，这么多年了，他们也想我吗？

耳畔的声音乱七八糟，大概是守护神正在跟那几个拿镰刀的打架吧，没力气看了，只是可惜，他还不知道守护神的名字。

在他决定，要死之前最后看一眼守护神那双让人印象非常深刻的眼睛时，顺着紫色火光瞟过去，竟意外发现了第四个潜藏在暗中的黑袍人，原来他一直守在黑暗里，就等着守护神无暇顾及后背，以施展最后的一击。

我这个人没什么价值，也赚不到钱。

但是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关心我的人死在我面前了。

苏程也不清楚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撑着满是尘土的双手爬了起来，在守护神与三个黑袍人缠斗不休的时刻，他毅然决然挺着冰凉的身子，扛着背后的剧痛冲过去。

而后，张开双臂，用老母鸡护崽的姿势，迎着比他身子大足足三倍的巨大镰刀刀刃，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态度，站在守护神背后。

守护神忽地过身，看着他一身是血地杵在身后，内心如同被天雷迎头劈了一道，劈得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在疯狂震动，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这一瞬间，好似一生那样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