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书院独占天脊线大半边山脉,位于九重天风光最好的地界,青山绿水间,清澈溪流蜿蜒而过,美不胜收。
昔日风景独好的地方,如今千疮百孔,院墙与阁楼都已被战火摧残成废墟。陈肃今日重回此地,踏入山林之中,寻遍后山,在早已干涸的大瀑布旁停下脚步,俯下身子扫了扫灰尘和杂草,坐下后回过头去,望着身后那曾经繁华的地方,一坐就是大半天。
夜已深了。
陈肃记得,往日尚未和幽冥之地开战的时候,这个点儿,他不过刚刚处理完公务,应当才踏入书院的大门。
往往一进门,就能听见小林和不知道谁的吵架声,声音出奇得闹腾,要么是小袖儿那丫头找他练习吵架,要么是起夜偷偷去厨房拿点心的小杨。过前院,行至藏书阁,里面一定点着好几盏油灯,小赵常年看书看到丑时,她眼睛不大好,须得环境亮些才能看得清楚字。小帝溪一般会搬着个小木凳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回来,等得无聊了,就折纸鹤或是看童趣故事,总之不会发出一点儿声音。
等他劝完架,再叮嘱小赵不要熬太晚,最后陪小帝溪说会儿话,哄他睡着之后,才有时间来到后山的瀑布这边,对他的大徒弟指点一二。
陈肃记得,大弟子风遣鹤性格沉闷,总是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和师弟师妹们一起玩,整个书院乃至于天庭上下,这闷葫芦小子只愿意搭理他。
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他。这孩子身世凄惨,出身于幽冥之地,又在年幼之时被逐出族中,什么都不会的时候便无依无靠,一路从幽冥之地流浪到凡尘中去,因为那身邪族血脉,不知道受过多少苦难和折磨。
性格被打击得这般扭曲,没走火入魔、成为天庭一大祸患就不错了,现在还愿意跟着他耐心地修仙,一修就是上千年,多好的孩子。
可惜这么好的孩子,现在也因为战火被牵扯进绝境,和他血脉同源的族内亲故刀剑相向,前些日子,还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
陈肃听说之后,处理完手头上所有的紧急军务,赶忙去救护地点寻他。彼时,风遣鹤正倚靠在陈袖的怀中,满脸满手都是紫黑的血,他的腹部被两支利箭洞穿,眼中灰蒙蒙一片,谁叫也不回应。
陈袖作为赶来前线支援的后勤人员,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合眼,她强撑着一股子劲儿将沉寂的师兄交给父亲,便赶紧起身去营救其他受伤的神仙。
陈肃将他揽进怀中,手轻轻抚过他冰凉的脸颊,他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可以用来探望他,作为主帅,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时间是非常珍贵的,不能耽搁在任何人身上。
一炷香燃烧得只剩下五分之一时,风遣鹤才意识到眼前换了人。
他咳出一口血,那血是赤红色的,带了一丝丝微弱的紫,和墨骨麒麟族的血并不一样。
陈肃牢牢握住他的手,任由那混合了敌人与徒弟的大片血迹浸染自己洁净高贵的衣袍,他不断地安抚着怀中的人,念叨着“没事了,没事了”。他的大徒弟还只是个青年男子,即便过去随他出征过那么多次,可从来没有亲手杀过自己的血亲,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种灭顶的灾难。
风遣鹤目睹师父拔出他腹部的箭,又为他清创,整个过程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而陈肃却满头大汗。
刚一包扎完,一炷香的时间到了,陈肃必须要走。
陈肃揉揉他的头发,刚一站起来,风遣鹤就抬手抓住他的衣袖死死不放,声音嘶哑且低沉,如同沙漠中回荡的风:“......师父。”
“我在。”
“我......我是不是一个特别薄情寡义的人?”
“你不是。”
“......可是他死了。我恨他恨了这么多年,他就这样死了,当初他把我赶走,让我独自一个人......我......我真的非常恨他,我小时候过得那么惨,都是因为他不要我,我怀揣着对他的恨意才苟活下去,我一心只想着复仇.......那现在,我又该怎么办?”
陈肃第一次见到他坚强的大徒弟流泪。
他多希望他那个杳无音讯的死兄弟能回来帮他一把,别的什么也不用干,只让这段时间缓慢地流动一会儿,让他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安慰那头一次展示出内心脆弱的大徒弟。
外面候着的神官已经在催了,陈肃此时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俯下身子,拨开风遣鹤脸颊周围那些碎发,在他血迹斑斑的侧脸上落下一吻。
“从此以后,你只需为我而活。”
风遣鹤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师父以落荒而逃的速度飞快离开,好半天也没有缓过神来。
陈肃的追忆,被身旁一个谁的声音突然打断。
“爹,您现在的表情特别像怀春少女。”
陈肃猛地扭过头去,发现陈袖这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坐在他旁边,怀里抱着半篮苹果,另外半篮被她吃得就剩果核了。
陈肃清清嗓子:“怀春少女怎么了,你有意见?”
“不敢不敢。”
陈袖塞了满嘴苹果,说话含混不清。
陈肃得以继续想他的心事。
那日别过风遣鹤之后,他不是开会就是研究兵法,足足两天没合眼,恨不得去恭房时也在看战报,忙得白头发都长出来好几根,当然也没时间琢磨自己那荒唐的举动会不会太过分了些。
现在一想,哦,我应该是疯了吧。
那日之后,风遣鹤就被人接回大后方养伤了,两个星期没见到他,倒也清净。
只是一连好几天的梦里,总是看到风遣鹤这家伙那双忧郁又充满诱惑的眼睛。这人连声唤着师父师父,手僭越地攀附在他的脖颈间,指腹轻柔磨碾着他温热的皮肤,迷蒙的眼眸中溢出**的颜色,长发倾洒在他脸侧,微微触动着他敏感的耳畔。
最后,双唇接触之前,陈肃总是听到他在轻声呢喃:
“......不要留我一个人。”
陈肃今早醒来之后,接过属下递来的汤药,站在窗前沉默了半个时辰。
不知道是睡眠时间不够,还是他脑子糊涂了,居然梦到这种秽乱师门的事情,而且他居然还是躺在下面的那一个,凭什么?我又不是打不过他!
这份无语,让他一路沉默到了现在。
半晌后,他冷不丁问:“你大师兄的伤,如何了?”
“据后方的人说,他最近总是沉睡,不过状态好多了。”
“你弟弟呢?”
“他见到您独自抗下七十二道灭世魔咒之后,就吓坏了,直到现在也不肯和人说话。”
陈袖叹了口气,用袖子擦干净一个苹果,递给他。
“咱们师门其他人呢?”
“小雪强撑病体,中午仍要去组织物资运输,被我敲晕安置了。林北碎掉的内丹没人能修复,杨广陵吊着一条胳膊又拄着拐杖,困得每时辰喝一大壶浓茶,仍在全力救治,但情况不太乐观,林北可能要掉出神的境界了。”
陈肃听着,眉宇间的阴霾愈发深重。
陈袖见他表情惨淡,赶紧出言安慰:“我也没事。等我以后学会腾云驾雾,根本用不着翅膀,断了也没关系的。”
陈肃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透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惆怅。
“小袖,要是我突然不在了,你愿意撑起天庭吗?”
陈袖愣了一下:“这......为何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呢?”
“你不要怕。”陈肃扯扯嘴角,“你的师兄弟们会全力辅佐你,他们都是非常能干的孩子,你从小就心地善良,爹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为什么不选择小雪呢,她遇到大事,会比我冷静许多。或者大哥,他是咱们天庭最勇敢的神仙,我......我什么都不会。”
“他们确实很强大,可只有你才最适合接替我的位置,因为你的心里有非常充沛的感情。”
“就因为这个?”
“作为三界的主人,必须要有一颗仁心,这是最起码的。你说的这两个人,其实都非常尊敬你,如果你不提,他们绝不会越过你的位子。”
“......可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件事。”
“我当初也没想过。”陈肃泄愤似的,咔嚓一声咬下一大口苹果,“陈最那个混账东西,当时都快要被立为太子了,结果呢?一声不吭就跑了,就留我一个人收拾烂摊子。”
“但是爹,您敢想象假如天庭沦落到我手里,会是什么下场吗......”
陈肃摇摇头,三两下就把苹果吃干净,连核都不吐,然后使劲儿拍拍她的肩膀:“爹相信你,好孩子。”
陈袖撇撇嘴,你绝对会后悔的。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那,您要去哪里呢?”
“还记得昨天,幽冥之地派使臣来找我吗?”
陈袖点点头。
“他过来,就是为了说一句话。幽冥之主墨骨,想要跟咱们联姻。”
“额......您是打算把我嫁过去吗?”
陈肃摇摇头,接着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炸药包:“不是,幽冥之主说,他要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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