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凉垂眸注视着面前的人,炽热的阳光下,向来清冷的丹凤眼多了几分热烈。
空气似乎都变得闷滞了。
昭昭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半晌、勉强移开视线,指了指眼尾的位置。
“这里有点灰。”
她刚才就注意到了,一时顾不上,后来又隐秘地觉得,白玉无瑕是美,但被弄脏的少年也别有一番味道,就暗藏了私心没有提醒他。
这会儿比起大眼瞪小眼,倒是一个缓解尴尬的话题。
昭昭翘起了嘴角。
姜凉用余光扫了一眼女孩窃喜得意的小表情,心口莫名热热的,目光也不再闪躲了。
指尖落在眼尾,轻轻擦拭了一下,才强装着镇定,用眼神询问。
昭昭看着修长的手指抚过深邃的眉眼,心里到底是存了些不清白的小九九,分明寻常不过的动作,落在她眼中,居然透着股勾人劲儿。
造孽啊!
昭昭唾弃了一把自己,随后口嫌体正直,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再、上面一点。”
姜凉垂下眼睑,不敢直视昭昭热切的眼神。
动作依旧配合。
在她指出的地方,缓慢地擦了一下。
“可以了!”
昭昭要被自己的无耻打败了,用帽子遮住不安分的眼睛,也捂紧了色心。
“走吧,我们回去。”
姜凉定定望着昭昭转身离开,轻捻着指腹,眼底翻涌起复杂的情绪,似有迷茫、也像在挣扎,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自厌。
但最终还是带着几分急切,追上了渐行渐远的背影。
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行,还有些不自在的心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昭昭随意地攀谈道:“你会做红烧排骨吗?”
“?”
姜凉点头。
昭昭想到买来的猪板油,又道:“炼油呢?”
姜凉又点点头。
“那晚上吃个红烧排骨、猪油渣炖豆腐,好不好?”昭昭歪头瞅着姜凉,眼睛亮晶晶的。
“……”
姜凉点头同意。
昭昭眼眸弯弯地笑着,又说了许多闲话。
大多时候姜凉都是安静听着,有时也会扯下路边的树枝,写上一两句话来回应。
走了不知多少遍的山路,今天却很不同,连路边光秃秃的山坡也格外有趣。
临近大队时,姜凉还有些舍不得。
但他不想被村民看到两人一起回来,便带着昭昭走了一条隐秘的小路,抄近道回家。
“把梨花放在床上吧。”
昭昭让姜凉进屋子,自己则洗了手,打了水才跟着进去。
“你也到外面洗洗脸吧。”
姜凉点头,出了屋子,掩上门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目光落在随意放在桌面的旧草帽上,喉结轻轻滚了滚,来到堂屋外洗了把脸,余光又不自觉瞥向那条被女孩围在脑袋上,不时摆弄、捂面的新毛巾。
手指微微蜷缩着,像是在和自己置气,动作粗暴地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水珠。
也不知道是动作太重了,还是因为别的,冷白皮肤泛起了大片薄红。
卧室里。
给梨花简单擦洗了一遍,换了套干爽的衣服。
半梦半醒间,梨花还没睁开眼睛,就蛄蛹着小屁股,把自己蜷成一团钻进了昭昭怀中。
“醒了?”
昭昭笑着揉揉圆润的后脑勺,把小家伙细软的头发揉得乱蓬蓬的。
梨花把小脸压在臂弯间,眯了一会儿,才艰难地掀起眼皮,嘟哝着撒娇。
“要抱。”
昭昭顺势搂紧她,轻笑着,动作轻缓地摩挲着小家伙的脊背。
手掌温温软软的,梨花舒服的闭上了眼睛。
“昭昭~”
“嗯?”
“昭昭~~”
“乖乖,我在呢。”
梨花用鼻尖蹭了蹭昭昭的手臂,又撅起小嘴在蹭过的地方亲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
“哥哥被骗到了吗?”
“骗到了。”
“嘿嘿,哥哥笨笨的。”
昭昭也笑了几声,还是没忍住,在梨花的小手上亲了亲,惹得娇娇地赖在怀中的小家伙咯咯直笑。
腻歪好了一阵。
小家伙还是有些犯困,昭昭只好低声哄着她。
“再睡一会儿,晚上吃猪油渣炖豆腐。”
梨花无意识地吸溜了一下口水,声音闷闷地应着。
“好吃。”
“小馋猫。”
昭昭又哄了一会儿,梨花才甜甜地入了梦乡。
刚走出来,正好看到姜凉挑水进门,她把搪瓷盆里的水倒在后院菜地里,迎了上去。
“水够用了,我泡点茶,咱们坐下歇歇?”
本打算回家的姜凉,默默放下了水桶,跟在昭昭身后进了堂屋。
泡了两杯茶,两人坐在屋檐下,喝着茶乘凉。
就这样安静地呆了许久,昭昭才偏头看向姜凉,把钱票还给他。
姜凉盯着钱票,迟迟没有伸手。
“想什么呢?”
挥了挥手中的东西,昭昭好笑地看着他。
姜凉回过神来,耳根发烫地接过了钱票。
昭昭又笑了笑,才问:“愿意谈一谈吗?”
姜凉抿唇点了点头。
昭昭松了口气,看着清瘦的少年,想到了被养得很好的姜小妹,语气中刻意带上了几分揶揄。
“你不会是害怕被人发现投机倒把,所以挣到钱了,还故意饿着自己,不敢吃饱饭吧?”
姜凉猜过昭昭会谈什么。
在黑市做什么、货源是哪里来的、做了多久、挣了多少钱……
却独独没想过第一个问的,是他。
姜凉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自从父亲生病开始,一直压在他心中的巨石,在这个似是调侃的问题下,骤然松快了许多。
而后又像是被填充了什么,心口涨涨的,满得要溢出来了。
姜凉没有回应。
这样过分的沉默,不由让昭昭叹了口气。
她只好带着几分恳切,轻声问:“能不能跟我讲讲具体的情况?”
姜凉攥着手中的钱票,没有犹豫多久,就捡起一根干柴。
讲述了去年年初,牛棚张老头下放后,教他采药、调配中药,他则负责张老头的三餐、和一些琐事。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姜凉写得云淡风轻。
但内心却并非如此。
阿爸走了以后,他每天早出晚归,扣除还给大队部的,每年到手两百斤粮食,其中还包括粗粮。
两百斤粮食两人根本不够吃,他和妹妹每天野菜粥度日,饿得面黄肌瘦的。
分明那么努力了,但妹妹饿得病倒的时候,他却连一毛的药钱都给不起。
牛棚的张老头跟他说的第一句是可以医治小妹,第二句则是有办法让他们吃饱饭。
投机倒把又如何?
他不可能拒绝。
昭昭把双肘撑在膝上,目光在地上停了很久。
姜家兄妹欠了大队部三年工分,拼命干活,却连饭都吃不饱,不用想都知道日子会有多艰难。
人都要饿死了,还有什么不能拼的?
昭昭有些不舒服,借着双手抱臂的动作,揉了揉闷胀的心口。
缓了片刻,开口道:“现在已经熬过最难的时候了,今年就可以还清工分了,你还在黑市挣了点家底,也许可以谨慎些了,是不是?”
昭昭知道自己的想法过于保守了。
但她只是普通人。
在特殊年代,不遵守规则的代价太大了。
她不希望姜凉被历史的车轮碾压,遭受更大的苦难。
昭昭身体前倾,语重心长道:“而且,你也不能一直这样饿着自己。”
姜凉的阿爸是胃病走的。
这个时代有很多人有胃病,都是硬生生饿出来的。
“我们还是可以卖药材,但不要去黑市卖。”
姜凉垂眸写道:供销社价格低。
“那就提高产量,薄利多销。”
姜凉看着她。
昭昭没有闪躲,也直视着姜凉的眼睛说:“这两三年想要光明正大用挣来的钱吃饱饭,只能通过大队集体来干。”
只有大队富起来,才是真的富有,人人吃上饱饭的富有。
两三年这个用词有些古怪。
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
分明没有再说别的,但姜凉还是明白了,她在暗示自己,两三年以后,不靠大队也可以做买卖挣钱。
他心中惊疑万分,面上却不显。
昭昭看他没有反应,还以为是没有意会出自己的意思,又道:“秋收过了,可以让大队鼓励社员采药、也可以想法子开辟出药田来,人多力量大,先喂饱肚子了,我们再盘算以后的路。”
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情。
即便不能获得最大利益,但只要肯做,总归会有收获的。
经过今天这一遭,近期姜凉也不准备再踏进黑市。
但听着昭昭为他筹谋,甚至为了让他安心,透露了一个隐秘的消息,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很快又在女孩温软的嗓音中,渐渐平复,思量起离开黑市后,该如何安排家中的开支、和张老头的三餐来。
姜凉抿着有些干燥的唇瓣,在重新抹平的地面上,一笔一划写下。
他说,可以治好我。
写完最后一撇,握紧干柴的指节用力到微微泛白。
开口说话,是他一直期待又不抱希望的。
但他还是想告诉昭昭。
也许、也许他会变得更好呢?
昭昭眨了眨眼睛,暗自嘀咕这张老有点心机啊!可以吃饱饭,还能治好病,双层大饼之下,换谁不迷糊?
“那就让他治。”昭昭说完,又补充道,“张老不过是想在牛棚活下去,我们一起,总归能照顾好他的。”
一起吗?
姜凉心跳加快。
他应该拒绝的。
但始终拗不过那一点私心,轻轻点了点头。
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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