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论是她还是顾屿照,都并非无才无德,只知善承上意之辈,岑婴纵然对他们有宠幸,也是在他们的功劳和位阶范围之内,远不到昏聩无度的地步。
所以谢归晏不明白岑婴为何会提起这话,她便问出了口。
岑婴道:“敏行还不知道?朕今日并未宣你进宫,是明洪私自拿了腰牌,让你进宫。”
谢归晏悚然一惊。
外臣与内常侍关系亲厚,内常侍甚至可以用自己的腰牌,让外臣无诏而入宫,这事说大了可上升到擅自勾结谋逆的地步,说小了也要因为忤逆帝王而挨个训斥。
怪不得岑婴要提起佞幸,这是在拐弯抹角说她恃宠而骄,忘了做臣子的本分。
“太史公曰:甚哉爱憎之时!”
这是谢归晏少时翻阅《佞幸列传》时印象最深的话,却没有想到有一日这话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尽管她蹀躞带上还挂着岑婴赐下的畅通后宫的腰牌,可只要岑婴想要怀疑她心怀不轨时,他就可以不论过往的情谊。
她思索着:“邓通、李延年等人无才无德,只知谄媚事主,乃国之蠹虫,微臣不屑于之为伍。”
她强调:“尤其是韩嫣,出入永巷而不禁,以致于秽乱后宫,最后被太后赐死,微臣深以为报应。”
谢归晏一面说着,一面解下蹀躞带上挂着的象牙腰牌,双手举着,递还给岑婴。
岑婴的目光停在那腰牌和举着腰牌的素白双手上,双手纤葱,皓腕如雪,叫他久久挪不开视线。
可偏偏,那么叫他喜欢的手却在做着让他讨厌的事。
他取过象牙腰牌,谢归晏还未来得及松了口气,就被他扶正了身子。
“敏行提佞幸列传,怎么只提韩嫣之辈,而不提卫青与霍去病?”
他自然而然地勾过谢归晏的蹀躞带,在谢归晏忐忑的目光中,将腰牌重新系上。
“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这也是太史公的话,敏行莫忘了。”
岑婴打结的手不知怎么,几次打滑,不小心触碰到谢归晏的腰,谢归晏心里别扭发麻,总怕那手指触得更多更深,就能发现她的秘密,于是不由地轻挪腰肢,向后避去。
岑婴道:“躲什么?你胆子越发大了,还嫌弃起朕赐给你的腰牌了。”
他站得近,簇长的羽睫低垂着,将他的瞳莹收敛,让谢归晏判断不了他此时的喜怒。
先用奸佞来点她,可是当她还了腰牌后,又亲手把腰牌给系回去。
岑婴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是想敲打她还是为了别的目的?
谢归晏急忙转动大脑思索着,却仍旧难以得解,只是感觉岑婴似乎借着勾她蹀躞带的势,站得更近了些,气息一缕一缕的,触手可及。
谢归晏只觉别扭:“陛下,还是让微臣自己系罢。”
她抬手接过腰牌,才发现那腰牌被系得乱七八糟的,连络子都散了。
“陛下。”谢归晏都有些无奈。
岑婴身子往前一靠,额头抵着她的肩膀,闷笑了起来:“抱歉啊,敏行,是朕手笨,把你的络子弄坏了。”
可听那幸灾乐祸的语气,谢归晏实在没有听出他有什么歉意。
谢归晏道:“这腰牌也没处挂去了,陛下要微臣怎么办?”
岑婴道:“把朕的络子拿去就是了。”
谢归晏道:“陛下御用的东西,微臣怎好僭越使用呢?这不就成了佞幸之臣?”
岑婴抬起脸,有些不满:“敏行又没有听进朕的话了,佞幸之臣乃无才无德,只知媚上事主之辈,可若是有才自进之辈,如卫霍,谁敢骂他们佞幸。”
“敏行有才有德,不过与朕有兄弟之谊,谁又敢说是你是佞幸之臣。”
谢归晏没答上来,她隐隐觉得岑婴今晚的情绪不太对。
岑婴不是没有流露出对她的眷恋,但那是在她刚入东宫时,岑婴年纪小,又接二连三遭了太上皇的厌弃和二皇子的抢夺,他倍觉孤苦,只好借谢归晏发泄心中的苦闷。
可是如今岑婴已经登基了,他已经富有四海,不必如此,谢归晏思来想去,只能把解释为岑婴是被太上皇刺激多了,才会流露出如此缺爱的一面,就连与外臣有兄弟之谊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陛下能否先站直了身子?微臣有些站不住了。”
岑婴笑了下,从善如流地站直了身子:“还是你身子太弱。”
他却来牵谢归晏的手,掀开重重的帘帐,路过殿外战战兢兢伺候的内监女使,将谢归晏带到寝殿。
“朕的络子很多,敏行随意挑。”
谢归晏觉得她这辈子英明一世,名声终于还是要跟佞幸二字挂钩了。
她一面看着岑婴那一排各种式样的络子,一面心里在发毛。
或许先前她还不知岑婴为何突然与她提起《佞幸列传》,可现在她已有了个不大成熟却初具雏形的猜想。
岑婴莫不是想让她做那个佞幸之臣?
这绝无可能。
谢归晏熟读的每本圣贤书,都不能容她这般谄媚无状。
她挑了其中最为低调的络子。
岑婴就在身后看着他,看他挑中其中最不好看的那条络子,倒也没什么意外,毕竟谢归晏一向如此,进退有度,从不僭越。
不过也无碍了。
他已经想得很清楚,谢归晏绝没可能有龙阳之好,但他不能没有敏行,所以各退一步,就让敏行做他的佞幸之臣。
只要君臣励精图治,携手开创盛世,又何必忧心日后史官落笔。
岑婴道:“夜色已晚,敏行就在太极殿宿下。”
谢归晏道:“这不妥。”
“又是这话。”岑婴道,“除了这话,你还会说什么?别与朕犟,朕头疾还未曾痊愈,恐怕夜里发作,难道还要明洪再半夜出宫请你,怕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朕身体抱恙了。”
谢归晏再觉外臣留宿后宫不妥当,可岑婴都祭出了龙体有恙这张大旗,也让谢归晏无话可推脱。
岑婴唤明洪,再去抱床被子,就放在龙榻上,显然是想谢归晏晚上就宿在寝殿的龙榻上,和他睡在一起。
谢归晏此时倒是真急了,她也顾不上什么佞幸的名声,此时这都不是关键之处,最要紧的是她女扮男装的身份可能今晚就要暴露了。
她双膝一屈,跪了下来:“陛下,这不妥。”
岑婴皱起眉头:“敏行这是在做什么?在朕面前何必动辄跪拜,还不快起来。”
谢归晏将腰牌和络子齐整地放在一旁,给岑婴磕了头:“陛下,臣自三岁开蒙以来,久得圣贤书教诲,臣自知资质愚钝,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敢妄想建功立业,只愿丹心报君,换天下河清海晏。”
岑婴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
谢归晏继续道:“因此微臣不敢做那奸佞之人,蒙蔽君王之眼,致使朝政混浊,佞幸**滋生,天下不宁。”
她在岑婴面前长磕不起,那腰身虽弯折在地,却如青竹般不屈,虽跪犹争。
岑婴有许多话想说,可是面对着谢归晏,他不能去悉数都说出来。
他需要把自己的心意压制下来:“朕从前就不得父皇宠爱,母后鞭长莫及,也没什么兄友弟恭,身边唯有你们这些旧臣可亲近,可是自朕登基以来,你就与朕生分了许多。”
“只是让你留下来共寝罢了,从前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你如今却拒了,难道朕就该合你们的心意做个孤家寡人?”
谢归晏赶紧撇开关系:“陛下慎言,陛下与臣唯一一次共寝是章贵妃假借巫蛊之命,搜查东宫,将东宫的每一块砖都翻出来,陛下实在无处可歇,臣才把陛下暂时带到臣那只有一进院落的寒舍休息,是无奈之举,不能同日而语。”
她坚决地用言辞做激烈的抵抗。
岑婴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谢归晏的反抗固然让他很不悦,可是让他更觉心口发闷的是他能理解谢归晏的反抗。
她不是什么靠着给皇帝吮吸脓血而得宠的小人,而是在他最低谷的时候选择与他携手的东宫重臣,也是在得知二皇子与章相打算用意外走水谋杀他的夜晚,毅然打开兵库与他并肩作战的同袍。
叫谢归晏做个与他同起同卧的佞臣,确实是对她的人格的折辱。
谢归晏怎么可能会同意。
岑婴的面色微微泛白,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若谢归晏连这个佞幸之臣都不愿做,那他与他便再无可能了。
明明已经再三与他说了,如卫青、霍去病般有才能自进之人,虽因陛下的宠爱得到重用,但绝不会有人骂他们一句佞幸小人。
谢归晏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岑婴耷着肩:“敏行当真忍心把朕丢下?”
谢归晏仍旧磕地不起:“请陛下收回腰牌。”
岑婴抿起唇,似乎要发怒,可最终他只道:“滚吧。”
谢归晏给他磕了个头,从地上爬了起来,也未曾抬头看他眼,便退了出去。
幸好谢归晏未曾抬头,否则必然能在岑婴脸上发现端倪。
岑婴颓然坐在椅子上,只看宫室幽深,即使点满烛火,也未觉半分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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