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婴的这个举动,当真让太后又羞又愧,还有些手足无措。
岑婴与她不亲近,母子离心,哪怕等岑婴登基后,太后几次哀求他来蓬莱宫用膳,他都是冷冰冰的,十次里能有两次给面子纡尊降贵地踏足蓬莱宫,已足够让太后欣喜不已。
太后又何曾能想到有朝一日,岑婴竟然愿意与她袒露心扉至此。
她喜得差点把箸筷打落在地:“是哀家的错,太上皇将陛下从哀家身边把陛下夺走,哀家也是日夜落泪,心里苦得很……”
她为了开解内心的羞愧,给自己犯的错处找到了个极好的替罪羊:“都是太上皇猜疑心太重,他不愿看到母凭子贵的情况,他怕外戚势力强大,怕哀家干涉朝政,怕自己手里的权力被削减,才逼迫我们母子分离。”
岑婴用手遮着脸,露在外头的嘴角下垂,作悲伤状,眼眸里的讥诮之意却深了几分。
但他不在乎太后的想法,他的手指分开,露出了细缝,让他的目光可以轻易地看到对面的谢归晏。
从太后说第一个字开始,他便陷入了沉默中。
谢归晏那么早就入了东宫,就算她并不清楚岑婴是怎么知道自己不能吃虾,但是其余人肯定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太子的膳食里绝对不能出现虾,顺便气愤地将章贵妃的阴谋说与她听。
告诉她,章贵妃怎么吩咐膳房的厨娘在做扁食时,把虾仁细细地切碎,和进了馅里,又拌入起阳草和羊肉,遮去味道。趁着大年初一分发到各宫后,却一字也不提馅里还有虾仁。
幸好岑婴不爱吃扁食,为新春故,也只尝了半个。
但,只是这样的半个,就让他发了两日的高热,昏迷不醒。
闹得这般大,太后怎么能不知道不记得呢?
诚然是太上皇逼迫他们母子分离,可是□□分离,不意味着情谊也要分离,只要太后对岑婴还有些许的关心,她就一定会记得这种事。
但事实是,她不仅不记得,还在给自己找借口。
这种借口,谢归晏听了都觉得岑婴可怜,又何况是岑婴自己呢。
她微微皱眉。
在旁的新城公主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心领神会,提醒太后:“母后,陛下还饿着呢,先让陛下用膳罢。”
太后方才回神:“对对对,先用膳,看哀家一伤感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但这回她不敢再主动给岑婴布菜了,只用眼神示意女使机灵些。
新城公主吩咐女使:“把龙井虾仁撤下罢。”
太后忙道:“这是你爱吃的菜,何必要撤下?”说着便吩咐女使把虾仁端到公主面前。
新城有些尴尬地朝谢归晏笑了笑。
这顿家宴,吃得到底不痛快。
岑婴勉强压着去意,确认谢归晏好歹填饱了肚子,这才撂了筷子,以朝政为借口,拉着谢归晏就离开了蓬莱宫。
明洪为他们准备了舆车,岑婴牵着谢归晏在车上坐下,还没等谢归晏坐稳,他便抱着谢归晏的胳膊,靠在她的肩膀上,语气格外得寂寥。
“敏行,朕有时候觉得自己真可怜,看着好似富有四海,其实还是孤家寡人。”
岑婴已经长大了,再不是从前可以肆意地靠在她的肩膀,哭诉太上皇的不公正,发狠要将二皇子势力斩草除根的小少年了,谢归晏本该觉得别扭,将他轻轻推开。
可是她想到家宴上发生的事,又觉得岑婴十分可怜,于是在犹豫之下,她竟然没有在最开始就把岑婴推开。
这让岑婴有了可趁之机,他小心翼翼地贴近谢归晏,紧紧地抱着她的胳膊。
已经很久了,他都没有这般与他的敏行亲近了,久到他都要忘记谢归晏身上那淡淡的雪松香味究竟是什么哪样的。
他轻轻地、又很贪婪地嗅着这令他心旷神怡又十分心安的香味。
真是奇怪,他是男人,谢归晏也是男人,可不知怎么回事,谢归晏身上就没有男人那种汗腺味,他好像永远都不会出汗一样,身上永远都是清洁干净的,这让他身上的香味显得格外特别。
岑婴派人去调制过谢归晏身上的香片,谢归晏自然也送了他些许香片,可是当他将熏完的衣袍穿上身,再过了四五个时辰,必然会沾上混浊的味道。
岑婴脑子晕晕地想,同样的香片,却熏出了不一样的结果,是因为谢归晏是天上月,而他只是水中泥,所以他天生要比谢归晏浑浊污秽几分吗?
“敏行,敏行。”
岑婴为谢归晏身上的香味醉倒,他紧紧地依偎着他,口中哀怨着:“朕真是可怜人啊。”
可怜喜爱藏在心里,却永远都不能宣之于口。
可怜想与心爱的人亲近,却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只能依靠一个又一个拙劣的借口。
这些,他的敏行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只是蹙着眉尖,淡淡的愁绪也萦绕上那张白玉一样的脸。
谢归晏斟酌着:“太后到底有了重修旧好之意。”
“敏行!”
岑婴掐他胳膊,可惜了,隔着层层叠叠、厚重的官服,岑婴感受不到什么,于是他更恼恨。
“就连你也要劝朕与她虚与委蛇吗?明明是她先不要朕的!”
他委屈巴巴地说,坏心眼地仰起脸来,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似乎在逼问,可他的吐出的气息如他所愿的,缭上了谢归晏的肌肤,替他的双手和唇瓣,去触碰那令他魂牵梦萦的温润下颌。
如果敏行是女子就好了。
这样,岑婴就可以……就可以真的亲他了。
谢归晏终于觉得不妥了,即使岑婴现在很伤心,很需要外人安慰,可是现在这个距离,还是过于亲近了。
她尝试着把岑婴推开:“陛下,靠太近了,微臣觉得热。”
岑婴随性的:“那把车帐撩开就好了。”
“不行!”谢归晏坚决拒绝。
她眼下能容忍岑婴放肆,不过是因为看他实在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又兼在舆车上,四面有车帐挡住,不会被人瞧了去。
若是当真掀开了,不知道宫里会传出多少闲话?
从前以她的认知,或许还想不到什么龙阳之好,但现在她可是拜读了《阮郎归》的人,她与过去不一样了,她的认知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她不得不变得敏感又瞻前顾后。
谢归晏给皇帝进忠言:“话本的事尚未解决,若是舆车上的情景被有心之人传出,又不知会招来多少的流言,有损陛下的英名。”
岑婴沉默了。
他很不高兴。
可是谢归晏已经明确拒绝他了,他也不能再坚持,否则若是引起谢归晏的怀疑,那就不好了。
岑婴只能怏怏地松开手,闷闷地靠着隐囊,哀叹道:“朕真是个可怜人。”
谢归晏整理被他抱皱了的衣裳,笑道:“陛下真该早点立后纳妃,这样便有人可以随时随地容忍陛下撒娇了。”
岑婴没有说话。
理好衣服的谢归晏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见他肃着神色,用很怪异的目光盯着自己。
似有诧异,有失落,还有很奇怪的悲伤。
谢归晏迟疑:“微臣说错话了?”
岑婴猛地收回目光,将脸撇到另一侧,只把落寞的后脑勺留给谢归晏。
“谢相这话,好像在嫌弃朕是个麻烦,迫不及待想找人来接手朕这个麻烦,这样从此以后,你就有了借口撂开手,不管朕了。 ”
谢归晏哭笑不得:“陛下,人总是要长大的呀。小时候你可以没有顾忌地依赖我们,长大后就不能了。毕竟人生的路,总是要靠陛下一个人走的,微臣也好,顾将军罢了,都只是陛下的一个过客罢了。”
她想到自己辞官的打算,便温言细语,提前让岑婴做心理准备:“只有家人才会永远陪着陛下。”
岑婴嗤笑:“你说的可是蓬莱宫的家人?”
谢归晏摇头:“陛下会立后纳妃,将来还会有自己的孩子,那都是陛下的家人啊。”
岑婴猛地坐了起来。
他看着谢归晏,目光诡异,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压着怎样野兽般的情绪,可是他偏偏只是这样看着谢归晏,却不说话。
谢归晏试探的:“陛下?”
岑婴紧紧地盯着谢归晏:“朝中可是有大臣上书,重提让朕立后的事?”
谢归晏道:“不曾。”
岑婴身子前倾,靠了过来,像是锁住猎物,正蓄势待发的猛兽:“那敏行无缘无故提起此事,是你想让朕立后了?”
谢归晏希望在她离开岑婴前,他能觅到喜欢的可以携手与共的女郎,这样他就不用为头疾担心,也不会在孤单寂寞时没人安慰,只能噙泪幽叹自己只是个可怜的孤家寡人。
所以她没有否认。
谢归晏道:“陛下十八岁了,已经到了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岑婴压抑着:“那敏行呢?你比朕还大了七岁,你怎么还未成家?”
谢归晏道:“先前时局未稳,若仓促成婚,恐连累无辜女郎。”
这倒是实话。
谢家不急着成亲,是因为可以成亲的谢归晏入朝为官了,但顾家早些年不催促,也是出于这层的考虑。只是岑婴登基后,顾家的长辈才开始着急起来。
岑婴道:“那现在呢?现在时局已经稳了,敏行有考虑过成亲的事吗?”
他问着,掌心里泛起汗意,心里却都是自嘲。
他明知谢归晏是寻常男子,没有龙阳之好,自然便与这世界千千万万的庸俗男子般,有娶妻生子的打算,既如此,又何必抱着一线可笑的希望,狼狈地将这个问题问出口呢?
他是多么可怜又可笑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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