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颠簸,几乎要把骨头摇散,苏不言浑身酸痛,瘫在马车里。
地平线上,终于现出高耸的城墙轮廓,她猛地坐直,眼睛发亮,喉头一阵哽咽。
马车混入人流,缓缓驶入城门,一股热浪迎面撞来,那不是边陲小镇的萧索,是鼎沸的人声,是繁华的气息。
苏不言再也按捺不住,她半个身子探出车窗,眼睛瞪得溜圆。
宽阔的青石板路,两侧店铺的旌旗猎猎作响,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车马的轱辘声,行人的交谈声,混成一片,那声音,鲜活而有力,捏糖人的师傅手指翻飞,街头杂耍的艺人引来阵阵喝彩,无数精巧玩意儿,她一个也叫不出名字,一切都新奇得让她目不暇接。
“冰山脸!快看!”,她兴奋地回头,朝不远处高声喊道。
萧寒舟刚吩咐完伙计回庄通报。
“这就是你的家乡啊?哇!太热闹了吧!”
萧寒舟眉头一蹙,他迈步上前,伸出手,五指张开,手掌不轻不重地按在她发顶,指尖传来柔软的发丝触感,他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按回车厢。
“坐好。”,他的声音平淡,没有一丝起伏,话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不言在车里不满地撇了撇嘴,还没看够呢,马车却已转弯,喧嚣声迅速远去。
车轮驶上一条安静的街道,两侧高墙耸立,将外界的繁华彻底隔绝,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到了。”,过了许久,车外传来萧寒舟的声音。
苏不言动作麻利地掀开车帘,她纵身一跃,跳下马车,动作带着她特有的莽撞与活力。
她站稳身形,抬头望去,一块乌木鎏金牌匾悬于门楼之上,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几乎要破匾而出——隐贤山庄。
苏不言倒吸一口凉气,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这门楼并不张扬,也谈不上奢华,却透着一股沉浑厚重的气派,青砖高墙,飞檐斗拱,不怒自威,门前两尊石狮子威严矗立,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审视着所有来客,光是站在这门口,就让人呼吸一滞。
萧寒舟刚下马,一个眼尖的小厮立刻小跑上前,他恭敬地接过缰绳,将马车牵向侧门。
与此同时,一位老者快步从门内迎出,他身着深灰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留着一撮山羊胡,身后跟着几名下人。
显然,他已在此等候多时,此人正是山庄的马管家,马管家一眼便看到了自家少主,他眼神微动,又瞥见从车上跳下的苏不言。
一个衣着普通、举止跳脱的陌生丫头,他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心中对这女子的观感瞬间跌到谷底,花白的胡子都气得微微翘起。
但他面上丝毫不显,他快步走到萧寒舟面前,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少主,您辛苦了。”
“热水已备好,您快去洗漱解乏。”
“盟主正在大厅等候。”
“有劳马叔。”萧寒舟微微颔首。
两人简单交谈几句。
萧寒舟便吩咐道:“马叔。”
“这位是苏不言苏姑娘,我的客人。”
“劳烦您为她安排一间客房。”
“是,少主。”,马管家恭敬应下,他的目光在苏不言身上扫过,带着审视,那眼神,让苏不言浑身不自在。
她跟着萧寒舟和马管家走进山庄,山庄内部,更是别有洞天,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小桥流水,布局精巧,移步换景,处处皆是风光,既有江湖门派的开阔大气,又不失世家大族的底蕴雅致,沿途的小厮丫鬟见到萧寒舟,都停下脚步,他们垂首躬身,齐声唤道:“少主。”
那阵仗,让苏不言激动不已,她觉得自己正身处某部古装大片现场,她快走几步,凑到萧寒舟身边,刚要习惯性地喊出“冰……”,眼角余光瞥见马管家射来的视线,那眼神冰冷,带着警告,她吓得一个激灵,后面的字全咽了回去,话到嘴边,硬生生改口:“萧、萧寒舟。”
“你家……下人挺多啊。”,她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干巴巴的。
萧寒舟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言,行至一处岔路口,他停下脚步。
他对苏不言道:“你先随马叔去安顿。”
“稍后,再见父亲。”,说完,他便转身朝自己院落的方向走去。
马管家虽对苏不言印象不佳,却不敢怠慢,他唤来一个模样伶俐的丫鬟,引她去客房,客房布置得清雅舒适。
窗外正对着一小片摇曳的翠竹,苏不言刚在椅子上坐下,气还没喘匀,门外就传来了动静。
几名健壮仆妇抬着一个硕大的木桶进来,几个丫鬟提着热水,鱼贯而入,很快,木桶便注满了冒着白气的温水,最后,一个丫鬟捧着一套叠放整齐的衣裙进来,鹅黄色的,明亮鲜嫩。
领路的丫鬟恭敬说道:“苏姑娘,您先洗漱。”
“祛除乏气,稍后奴婢再带您去用膳。”
苏不言看着那冒着热气的浴桶,眼睛都直了,天知道这半个月她是怎么熬的,她感觉自己身上都能搓下三斤泥。
她忙不迭地点头。
那丫鬟本要留下伺候沐浴,苏不言吓得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你们快出去吧!”
被人围观洗澡,她可受不了这个,她把所有人都“请”了出去,迅速脱掉那身快要发馊的衣服,整个人彻底浸入温暖的水中,她舒服得长长叹出一口气,温热的水流包裹着疲惫的四肢百骸,半个月的风尘与颠簸,仿佛都被洗涤殆尽。
与此同时,萧寒舟也已洗漱完毕,他前往山庄主厅,拜见父亲萧远山。
主厅内,萧远山端坐主位,他身着藏青色锦袍,面容儒雅,目光沉静,身形挺拔,虽已人到中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
“父亲。”萧寒舟步入厅中,恭敬行礼。
“舟儿,回来了。”,萧远山放下茶盏,语气温和。
他眼中带着关切:“听闻你受了伤,如何了?”
“劳父亲挂心,已无大碍。”萧寒舟回答得一板一眼。
“嗯,那就好。”萧远山点了点头。
他看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你带回来一名女子?”
萧寒舟神色不变,坦然道:“是。”
“她于孩儿,有救命之恩。”
萧远山目光微动,却未追问苏不言的来历。
他将话题引回正事:“‘不死灵丹’,查得如何了?”
“为父并非想干涉你办案。”
“只是听闻你受伤,心中担忧,才急召你回。”
萧寒舟沉吟片刻,简要叙述了一遍,只重点提及:“杀手身上,以及鬼市线索。”
“最终都指向了‘暗月’令牌。”
“此事,孩儿认为与暗月教脱不了干系。”
“又是暗月教!”
萧远山眉头紧锁。
他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凝重与愤慨。
“阴魂不散!当务之急,是找到丹药源头。”
“必须将其彻底铲除!”
“此丹流传愈广,无论真假,都已引人觊觎。”
“长此以往,必生大乱。”
“不过,此丹效用诡异,真假难辨。”
他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是,父亲。”萧寒舟垂眸应下。
另一边,苏不言已泡完了澡,她换上那套鹅黄色衣裙,尺寸竟意外合身,颜色明亮娇嫩,很衬她的肤色,布料触手柔软丝滑,质感极佳。
苏不言心里很是喜欢,只是,这古人的发髻可难倒她了,她对着铜镜折腾半天,头发被弄得一团糟,无奈,她只好打开门求助。
守在外面的丫鬟抿嘴一笑,她手脚麻利地帮她重新梳理,一个清爽可爱的发髻很快挽好,鬓边还编了几条细辫,点缀着同色丝带,让她整个人更显灵动俏皮。
“姑娘真好看。”丫鬟由衷赞叹。
“少主挑衣服的眼光,真好。”
苏不言被夸得心花怒放,她对着模糊的铜镜照了又照,十分满意。
收拾妥当,丫鬟引她前往膳厅。
膳厅内,萧远山和萧寒舟早已落座,萧寒舟换下玄色劲装,穿了身淡蓝白色的交领长衫,少了几分江湖的冷厉,多了几分清俊出尘的少年气。
苏不言看得眼前一亮,她心里嘀咕:冰山脸,还挺有少年感的嘛,想来,他也不过二十出头。
主位上的中年人,面容儒雅,目光温和,两鬓微染霜色,眉宇间带着威严,此刻,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慈祥笑容,这应该就是武林盟主萧远山了,苏不言初步印象:看着还挺和蔼。
萧寒舟见苏不言进来,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套衣服,果然适合她。
他起身,向萧远山介绍:“父亲,这位是苏姑娘。”
随即又对苏不言道:“苏姑娘,这位是家父。”
苏不言赶紧学着古装剧的样子,福了福身子,“苏不言见过萧盟主。”
萧远山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摆了摆手:“苏姑娘不必多礼,坐吧。”
他看向苏不言,语气和蔼:“听舟儿说,是你救了他?”
苏不言被这武林大佬亲自问话,有点不好意思。
她打着哈哈:“碰巧,碰巧而已。”
“救了便是救了,这是大恩。”萧远山语气郑重。
“以后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安心住下。”
“有什么需要,尽管和马管家说。”
苏不言乖巧点头:“好的,多谢萧盟主。”
“哎,不必如此见外。”萧远山笑容更温和了。
“叫我萧伯伯便好。”
“好的,萧伯伯。”苏不言从善如流。
饭桌上的气氛,依旧有些拘谨,好在菜肴很快陆续上桌,琳琅满目,瞬间吸引了苏不言的全部注意力。
这顿饭,她吃得异常安分,小口扒饭,细嚼慢咽,努力扮演一个乖巧客人的角色。
饭后,萧远山便以公务为由,先行离开。
萧寒舟看向苏不言,询问道:“还习惯吗?”
苏不言点点头:“挺好的,吃得好住得好。”
她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不过……”
“我也不能一直白吃白住,总得做点什么吧?”
萧寒舟本想说不必,但看她眼神坚持,便没再反对。
他只道:“随你。”
然而,萧寒舟很快就为这两个字付出了代价。
苏不言的“帮忙”之旅,堪称一场灾难。
她先是兴致勃勃跑去厨房,说要生火,结果,差点把整个厨房点着,浓烟滚滚,伴着一声闷响,厨娘们冲出来,满脸黑灰,眼神惊恐。
接着,她又自告奋勇去劈柴,一斧头下去,木柴纹丝不动,斧头却脱手而出,打着旋儿飞了出去,它擦着马管家的鼻尖,“哆”地一声,深深嵌入树干。
马管家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冰凉,他指着苏不言,手指不住颤抖,“你……你你……”
苏不言尴尬赔笑:“失误,纯属失误!”
马管家拂袖而去,胸口剧烈起伏。
她还不死心,又跑去打扫大厅,她拿着鸡毛掸子,想拂去多宝阁的灰尘,手肘一撞,“哐当”一声脆响,萧远山最珍爱的一只前朝青花瓷瓶,应声落地,摔得粉身碎骨,看着一地碎片,苏不言僵在原地。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满眼都是纷飞的瓷片。
马管家闻讯赶来,看着地上的狼藉,痛心疾首,他终于忍无可忍,直接冲向萧寒舟的书房。
他冲进去时,气喘吁吁,花白的胡子都在抖。
“少主!”他声音都变了调。
“您可要管管那位苏姑娘啊!”
“她差点烧了厨房!又差点劈了老奴!”
“现在!又把盟主最心爱的青花瓶给打碎了!”
“这……这简直是……”
他添油加醋地控诉了一遍。
萧寒舟听着,面无表情,握着书卷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我知道了。”
“马叔,辛苦你了。”
另一边,闯了祸的苏不言自知理亏,她不敢再乱动,只好溜达到下人院落附近。
她看到几个丫鬟小厮在廊下休息,便凑了过去,她掏出怀里一把瓜子,热情地分发。
“来来来,吃点零嘴,休息一下。”
下人们起初拘谨,但见她毫无架子,便渐渐放松。
苏不言一边嗑瓜子,一边状似无意地打听,“咱们盟主,平时为人怎么样啊?”
下人们立刻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
“盟主可是大好人!对我们都很宽厚!”
“是啊,盟主武功高强,侠名远播!”
“还经常施粥救济穷苦百姓呢!”
苏不言听着,对萧远山的好人印象又深了几分,她又把话题引到萧寒舟身上。
“那你们少主呢?他小时候也这么……冷冰冰的?”
一个老仆笑道:“少主从小就是练武奇才。”
“性子是冷了点,但心地极好!”
“年少时便独闯七煞教,一战成名!”
“那可是咱们山庄的骄傲!”
苏不言听得津津有味,与有荣焉,她决定回报大家,便讲了个现代笑话。
“从前有只包子,走在路上觉得饿,就把自己吃了。”
“哈哈哈……”她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
下人们愣了片刻,才琢磨出笑点,跟着哄笑起来,气氛一时十分热烈。
就在大家笑作一团时,笑声却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苏不言疑惑:“怎么不笑了?”
她一回头,却见下人们纷纷起身,恭敬垂首。
“少主。”
萧寒舟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他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冰山脸,你怎么来了?”苏不言有些心虚地站起来。
萧寒舟看了她一眼,目光扫过地上的瓜子壳,他淡淡道:“你跟我过来。”
苏不言肩膀一垮,脑袋垂得低低的,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走到一处僻静的回廊下,萧寒舟停下脚步,他背对着她,说道:“马叔……和我说了。”
苏不言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果然是告状。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花瓶,火灾,还有……险些伤到马叔。”
“我都知道了。”
苏不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小声辩解:“我……我不是故意的……”
萧寒舟转过身,看着她懊恼的样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
“所以,你不必再想着帮忙。”
“隐贤山庄,多养一个你,还养得起。”
这话像在陈述事实,却透着一丝纵容,苏不言心里的尴尬瞬间被感动取代,但她还是坚持道:“可是……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萧寒舟沉默了一下,他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开口道:“我今日要外出查案。”
“你跟着我。”
苏不言眼睛瞬间亮了,“查案?”
“嗯。”萧寒舟看着她瞬间焕发神采的脸。
他确认这个决定是对的,至少,能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免得她把山庄拆了。
“你,跟着我。”
“真的吗?太好了!”苏不言立刻欢呼起来,所有沮丧一扫而空,查案!这才是主角该干的事!
“你放心!我保证不捣乱!”她拍着胸脯保证。
“还能帮你分析案情!我可是看过八百集柯南的人!”
萧寒舟听不懂“柯南”是何物,但看她重新恢复活力,他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
他转过身,没让任何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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