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失重窜过身体,褚潇跌入幽暗的深水。透过自己喷出的气泡,依稀可见一头庞然大物的轮廓。
它看上去像一棵百米高的万年古树,上下缠绕粗滕状的触手,触手长满转动不休的眼睛,此刻齐刷刷向她聚焦,水中充斥乱糟糟的杂音,仿佛群魔在商议如何瓜分猎物。
褚潇赶忙向上游,几根触手迅疾出击,尖端张开形似花瓣,内里长满尖刺的口器,准备撕碎她。
生死关头她没空思考敌我悬殊,躲开最先扑来的“食人花”,抓住它的花萼狠狠拉拽,竟把整朵花揪下来,折枝的食人花立刻萎缩融化了。
反抗惹来更猛烈的攻击,蛇群般的触手送来大片花丛。
褚潇拼命蹬腿上潜,头顶始终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由承受的水压判断,这片水域正跟随她的移动扩张。
她以为前方只剩淹死和被怪物吃掉两个结局,眼前突然闪现雪亮的光。
惊讶四顾,光芒赫然是从身体里发出的,带着奇异的推力在她周围扩出干燥无水的球形空间,越界的花和触手瞬而灰飞烟灭。
褚潇悬停在圆心里,曾在陆文月病房听到的女音又出现了。
“跟我来。”
白光遽然消融一切,包括她的感官。
等知觉恢复,眼前是树梢包围的天际,身下是绵软草茵,她惊忙爬起,衣裤头发居然拧不出一滴水,幽静的山林间虫鸟低语,托着她急促的呼吸。
深水、怪物、枯萎的植物、铺满白灰的大坑统统不见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逃下山,不知自己是怎么得救的。沿途景物正常,晨雾散去,林间随处可见神圣美丽的丁达尔效应,恶灵似已离开这片区域。
来到山脚下的小广场,一群小孩正在那里热闹嬉戏。她目不斜视地从旁走过,被一个小男孩斜刺里拦住。
“褚潇姐姐。”
“小缘。”
褚潇停步,杜缘顺势拉住她的手,笑容甜似棉花糖。
“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褚潇自来没孩子缘,不知这小孩儿为何这么喜欢她,这两天两家比邻,他天天来敲门找她玩,俨然以亲弟弟自居。
褚潇很烦,受善意管束不能冲小孩发火,昨天拐着弯点他:“你在我家呆这么久,不怕你妈妈担心?”
有钱人家的孩子心眼多,杜缘听懂暗示,马上礼貌道别。
褚潇以为他自尊受挫会就此疏远,这会儿瞧着亲热劲不减,好像没觉察她的嫌弃。
她只好继续装和蔼。
“我来散步,你呢?怎么跑这么远来玩?”
“妈妈去看爸爸了,让管家领我和小朋友们来郊游。”
一旁的孩子们都是他的玩伴,已陆续围过来,杜缘说这些都是新小区住户家的子女,教他们向褚潇问好。
孩子们依次打招呼,其中一个穿蓝色天鹅绒连衣裙的小姑娘特别白皙漂亮,绑着精致的公主头,黑亮卷发垂在胸前,不怎么开口,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已替她传达了若干讨喜的妙语。
褚潇忍不住多看她几眼,杜缘聪敏介绍:“她叫欣欣,跟我们住一个单元,家在11楼。”
褚潇急着去找兰焕,随口哄道:“姐姐要去医院看阿姨,这附近有坏人,你们快回家吧。”
然后劝说杜家的管家:“我刚在山里看到很多动物尸体,估计是虐待狂干的,你快带孩子们回去,免得出意外。”
管家不敢大意,赶忙领着孩子离去。褚潇看着车开远,打电话催兰焕过来。
还好他没抓住她脚伤未愈就爬山这点不放,也没问她丢了拐杖怎么能走这么远。
她带他重走先前的山路,去查看恶灵们的遗迹。
山石花木还清晰可辨,被虐杀的动物尸体却消失无痕,二人走到“大树妖”猎食魖鬼的位置,眼前出现一个光秃秃的大土坑,目测坑口直径约两三百米,泥沙土石吞没了原本存在于地表上的全部事物,人类要用导弹轰炸方可达到这种效果。
兰焕在坑边站定,褚潇见他单手结印,闭目伫立,定是在做法。
等他睁开双眼,忙问结果。
兰焕不答话,一脚跳进大坑,敏捷地朝坑底移动。
褚潇叫不住他,气恼地跟上去。
脚下的沙土非常松软,动作稍慢腿就会陷进去,等来到兰焕身边,她的鞋子里已塞满泥沙,连忙脱下来抖掉,问那故做聋哑的男人:“怎么样?知道这是什么怪物了吗?”
兰焕的脸呈现陌生的凝重表情,这废墟无疑是恶灵制造的,可他尽了全力搜索,却没捕捉到一星半点邪能。
他接触过的恶灵里还没有谁能如此完美的隐藏气息。
搞不好是魔王级别的强敌。
“潇潇,你再仔细说说刚才是怎么从那妖怪手里逃出来的。”
褚潇不会傻到对他全无保留,仍旧隐瞒了白光和女声的异像。
“我当时只顾挣扎,突然就莫名其妙躺在林子里了。这妖怪什么来头?你也对付不了吗?”
兰焕真没把握,推测恶灵是有意放过她的,后面还另有阴谋。
“我们先离开这儿。”
他不由分说背起她爬出大坑,健步如飞地跑跳下山。
褚潇又饱尝一回晕车滋味,着地后上气不接下气讥讽:“兰叔叔,我看你可以去兼职做跑酷教练,或者干脆去各大名山表演轻功,肯定能赚大钱。”
兰焕笑着帮她拈掉头发上的落叶、草杆,将刘海拨到额头两边。
褚潇不喜欢被他碰触,正摇摇欲躲,兰焕擅自探头,下一刻,嘴唇贴住她的额头。
他得和兰思思去找那恶灵,不放心褚潇落单,先用祝福为她施加保护。
褚潇直接当成性骚扰,粗鲁地推开他,捂住被吻得麻痒的部位怒斥:“你干什么耍流氓!”
照实解释反而更招误会,兰焕淡定装亲切:“我看你很害怕,想安慰你。你不是支持我和你妈妈交往?那就先把我当亲人,接受我的爱护吧,”
褚潇更火大,血气涌上脸颊:“我再小十岁也不会被你骗,你以后最好老实点,再有下次我会报警!”
她放出狠话埋头出走,可恨要装瘸子没法使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教兰焕的叮嘱声追上来。
“陪着你妈妈,别乱跑,我晚点会去看你们。”
褚潇知道他要去找怪物,真希望他一去不回。走到公园边缘,被吻过的皮肤渐渐由麻痒转为痛辣,刺激开始向脑子里蔓延。
她两耳嗡鸣,像钻进了飞机引擎,忙捧住发沉犯晕的脑袋使劲晃了晃。
再睁眼,视野幡然变样。
她站在梦境里的巨石广场上,四周人山人海。
现场的男女老少都生得方脸阔口,高鼻纵目,皮肤黑黄,身材普遍高大健美。
人人身着麻布织就的样式古朴的服装,戴着兽牙、珊瑚、璞玉雕凿的配饰,还有人头戴鲜艳的羽毛冠,披着兽皮做的斗篷。
大部分人光着脚,踩着脚底的厚茧手舞足蹈,不断迎着艳阳喊出语焉不详的口号。
褚潇触得到他们的形体,闻得到他们的体味,因而无法证明自己正置身幻觉。
这时人群流动起来,推着她靠近祭坛中央的高台。
台上几位衣饰鲜明的祭司左右排列,簇拥顶端青铜树下白衣飘飘的身影。
一头银发灿若星河,圣洁美丽的容貌能令所有人自动臣服,是那执行血祭的白袍男子。
此刻祭台上堆满鲜花,气氛祥和,许多妙龄男女排成纵队依次登台来到白衣男跟前,虔诚地埋首跪拜。
白衣男慈爱地捧起他们的脸,亲吻他们的额头,微笑着道出祝语。
褚潇几次想挤去别处,都被人群堵回去,终于像受驱赶的小羊促迫地站到了白袍男对面。
她因梦里的见闻对他心存忌惮,好不容易犹豫着抬起低垂的头,正对上他眼里即将盈眶的泪光。
悲伤似排山倒海的黑幕遮蔽全场,褚潇怔视白袍男,一边迫切想逃,一边又因他眼神里的爱恋、愧疚燃起飞蛾扑火的冲动。
失神之际,白袍男双手捧住她的下颌骨,慢慢俯身,嘴唇印住她的眉心。
一道电流贯穿头颅,她在幻境中死去,在现实里醒来。
公交车开足喇叭自她跟前掠过,刚才路人胡乱扔下的易拉罐还未结束滚动,正午的阳光似铁汁泼落,她却倒吸凉气,淌出一层毛茸茸的冷汗。
就算是白日梦也必有缘故,需找高人为她解梦。
要是妈妈不生病,还能问问她……算了,以后再说吧。
她赶回医院,专家已为叶湄做完检查,说她精神状况良好,没有病变趋势。
褚潇质疑诊断有误,向专家强调母亲的反常举动。
“我昨晚亲眼看到她跟空气聊天,这不是幻觉是什么?她还不肯吃我做的饭菜,明显防备我,以前都不会这样。”
专家让她看叶湄的检测报告,病人的指标是正常的,医生不能把健康的人留在医院,说服她们回家观察。
高官富豪才能让医院俯首听命,平民还得遵从医嘱。
褚潇带母亲返回住处,乘车时叶湄说头晕,坐在计程车副驾,以前她都喜欢挨着女儿,如今走路也故意拉开距离。
褚潇知道即使自己得了致命传染病,母亲也不见得会躲着她,目前的情形看她比病毒还可怕,直令母亲如履薄冰。
走进家门,叶湄便忍不住催她回金州。
“妈妈真没病,你放心去忙你的事,请了这么多天假,学校该说你了。”
医生没确诊褚潇还是拿她当病人看待,专断地命令她卧床休息,自己洗完澡,去超市买东西。
走进电梯,杜缘赶上来。
“潇潇姐姐,你回来啦。”
“嗯。”
“你要出去?”
“嗯。”
“我也要下楼玩。”
杜缘替她向声控器下令,紧挨着她站好。
这孩子总爱粘着她,褚潇早纳闷了,问:“小缘,你和谁都凑这么近吗?”
杜缘抬头甜笑:“我只喜欢挨着你。”
“为什么?”
“因为姐姐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男孩的声音与山中恶灵的话语重合,褚潇脚底升起一阵凉意,随即怪自己想多了。
她用的洗发水和沐浴乳是奶油荔枝味的,最能吸引小孩子。
电梯落到一层,门开了,杜缘自如地握住她的手,她瘪了瘪嘴,没能拒绝,牵着他走出楼栋。
“姐姐你看那边。”
走过小区人工湖时杜缘忽然抬起胳膊指向湖对岸,褚潇举目眺望,视线圈定一男一女。
“是妈妈和兰医生。”
杜缘卖弄儿童的好视力,为她做说明。
褚潇目力不比他差,兰焕亲吻杜太太额头的情形明明白白落在她眼里。
愤怒的引线噼啪燃烧,让她第一次真切领会到暴跳如雷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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