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是一架明晃晃的无影灯，以及一圈医生和护士蒙着口罩和帽子忙碌的头。
只露出眼睛的医生问旁边的护士：“生命值多少了？”
护士转头看了一眼，道：“68％，差不多了。”
安辰眨了眨眼，嘴唇动了动，想说话，然后就对上了护士姐姐涂着眼线的目光。
“哎哎哎，他醒了他醒了，”护士嘴上大呼小叫，手里的动作却淡定得很，还给安辰展示了一下托盘里的堆成山的破烂电子零件，“看见没，都是从你身上拆下来的，这年头车都是自动驾驶，能车祸撞成你这样的可不多哈。”
安辰视线向下移动了两公分，看见了大夫在自己胸口飞快挥舞的手术刀。
大夫比护士还淡定，娴熟伸手，“再拿一段7号线来。”
护士把线放他手上，道：“像你这么命大的也真不多，哎陈大夫，你刚刚怎么说的来着，要不是之前有人给他把什么电路切断了来着？”
大夫：“自救电路，仿生人遇到生命危险时自动启动的备用回路。”
“对对对，要不是有人给你把这东西切断了，你早放电把自己放没了——你知道是什么人帮的你不？”
安辰以为护士在考他，于是有点艰难地点了点头。
护士两眼放光：“谁呀谁呀？这波操作可太帅了，车祸救人，潇洒离开，姐有点被迷住，改天介绍给姐姐认识认识？”
安辰：“……”
安辰：“。”
手术还剩下最后一道缝合程序，安辰又被一剂麻药弄晕过去了。
*
“江先生，你还在这儿等呢？”
手术室门从里面打开，护士匆匆走了出来。
江遐站在走廊长长的扶手旁边，双手插在外衣兜里，旁边是空无一人的排椅。
“嗯，”他本来似乎沉浸在思绪里，一听护士的声音才抬起头，笑了笑，“手术怎么样了？”
“顺利，”护士比了个OK的手势，“刚刚不知怎么突然醒过来了，我们趁着跟他说话补了一针麻醉，正在做最后的清腔缝合呢，估计还有半小时就能出来，好在仿生人恢复得快，麻醉劲过了就能下床。这小孩儿连个朋友都没有，手术的医疗贷款都是你帮忙申请的，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想不开。”
江遐道：“谢谢你们，辛苦了，我会劝他好好活下去的。”
如果护士的目光能够化成实质，那江遐脸上已经被贴满好人卡了。
他看着护士出去又回来，转眼间，偌大的走廊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头顶的声控随着寂静悄然熄灭，江遐就那么在黑暗中不声不响地立着，几乎一动也不动。
智脑外设发出一声轻微的震动。
——长夏郡司法鉴定服务中心已受理您的反馈，受理进度：完成。
——根据工作人员的初步对接与核实，您所反馈的“长夏郡立医院仿生人检查科室”相关问题属实，我单位已登记立案，涉事的人员及事件细节正在进行进一步调查中。如需了解详细情况，可拨打电话7xxxxxxx进行咨询，感谢您的反馈。
下面附着一份文件。
江遐静静地把信息看完，又点开文件看了看，随即就关上了屏幕，可刚过没多久铃声又响了起来。
这回是秦管家，江遐有些无奈，但还是接了起来。
“殿下？”秦管家小声试探着问了句，“都这个时候了，你到底在哪？”
江遐看了眼手术室的方向，道：“我在医院呢。”
眼看对面要急，江遐忙补充了句：“我没事。在等人，一个小朋友。”
“朋友？”
江遐笑了笑：“公交车上说过几句话，算是朋友吧。”
秦管家声音严肃道：“殿下，是朋友也好，不是朋友也罢，陛下和皇后既然托付我照顾您，我这把老骨头就要对您负责，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您的安全——我知道你一直讨厌这些东西，最不喜欢一举一动都有别人跟着，但是殿下，今天这事我确实不能不管，我已经超过12小时没有见到您本人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过去看您一眼，否则的话……”
江遐扶额长叹。
他其实有点害怕这老头啰嗦起来没完没了，二十年来江遐都都能把他经常念叨的那些话倒背如流了。时代进步了，科技发展了，仿生人都遍地走了，秦管家的词儿还是没变。
江遐：“您来，您随便来。我现在就把地址发给您。”
电话挂断，手术室的红灯已经熄灭了，手术床从里面被几个护士推出来，江遐快步走过去，护士一边扶着床栏一边叮嘱道：“手术很成功，但现在麻醉还没过，先把他送去普通病房，人醒了直接办出院就行，医生开的药知道到哪取吧？”
江遐诚实地摇了摇头。
护士有点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没来过医院啊这都能不知道，一楼大厅，药房，找不着的话随便问个人都行。”
江遐：“……好的。”
没来过医院这点是真的。
病床上的仿生人眼睛紧紧闭着，跟刚送进去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巴掌大的小脸在灯光下面显得很安静。他身上盖着被子，仿生人和人类一样有体温系统，对外界的温度变化敏感，刚刚做完手术身体虚弱的情况下，更加需要保持体温。
两名护士一路将床推进了大病房，过了床之后又跟江遐讲了些需要注意的事项，最后说道：“他受的伤虽然能通过手术修好大部分，但总体来说生命值只有70％左右，也就是只相当于正常仿生人的四分之三——不过，有许多创伤都是不可逆的，影响日常生活和工作的概率很大，具体的情况很复杂，我们也难以预料，医生说以后或许能恢复到80％以上，但这也要看术后保养的程度。”
江遐听她说完，道：“术后保养？”
“对，”护士说，“按时用药，不要过度劳累——术后注意事项说明书上都有，仔细看看，都比较简单，不明白的也可以找医生问问。”
几位护士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病床旁边有凳子，江遐刚坐下看了一眼仿生人，还没看仔细，旁边床位的病人就好奇道：“仿生人也有家属？”
江遐一愣，笑了一下：“朋友。”
床上突然传来一丝细微的声响，江遐一低头，就看见小仿生人的睫毛动了一下。
江遐一愣，轻轻叫了声：“醒了？”
床上的仿生人没有动静，像是短暂地恢复了一秒知觉，接着又睡了过去。
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病房里其他病人大多都睡了，吊灯关上了，只有这边亮着盏床头小夜灯。仿生人略显小麦色的皮肤这会儿大概是反射了灯光，白得都有点晃眼，之落水弄湿的睫毛早就干了，长长地翘着，一颤都不颤。
江遐盯着仿生人乖乖巧巧的睡颜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乌黑的睫毛上多了一小块白色，在靠近眼睛的地方，仔细一端详，好像是挂了片棉絮之类的的东西。
大概憋了一两秒，江遐从床头柜上的棉签盒里抽了根棉签出来，在纸杯里沾湿了，嘴里自言自语道：“还没醒？那我先去楼下把药拿回来，医生说刀口上要及时涂愈合霜才能好得快。”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床头，安静地看着安辰。
默默数到第五个数的时候，小夜灯下那对睫毛飞快地一抖，接着好像受了什么惊吓，立刻紧紧闭上了。
又过了五秒，那双眼睛带着些许怨气睁开了。
江遐：“术后感觉怎么样？”
安辰：“……”
安辰觉得自己可能有术后起床气。
安辰：“挺好的。”
江遐居高临下地站在他床头，戴着医用外科口罩，手里还举着一根棉棒，安辰眼皮刚动了动，江遐道：“别眨眼。”
安辰的眼睛像施了魔法似的定住了。
他看着对方神情非常专注地俯下身，用棉签在自己右边睫毛上挑了一下。
很轻很轻，像挠痒痒。
江遐把挑起来的棉絮给他看了看，然后把棉签扔进了垃圾桶，拍拍手，“好了，眨吧。”
安辰这下没眨眼。
他的人造虹膜是深褐色的，但在灯光下多了几丝其他的光彩，有点类似于某种未经雕琢的天然矿石。
他看着给自己挑棉絮的先生，稍微斟酌了一下，说：“谢谢你。”
江遐：“……不客气？”
安辰：“。”
江遐笑了一下，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安辰身上穿着病号服，他其实有点想解开扣子看看自己胸前的刀口长什么样，但一转念又忍住了，摇摇头，自己扶着床沿就坐了起来。
仿生人的皮肤和人类有同样的触感，既能感受冷热温度，也能感受疼痛——不然也就不需要麻醉了。这会儿安辰胸口已经隐约开始泛疼了，他抓着床上的栏杆，仔细感觉了一下，疼痛在靠近锁骨的地方比较集中，靠近腹部的地方却分开了，似乎是从上到下逐渐分成了两块，沿着一个“Y”字形蔓延的。
那么安辰断定，他的刀口应该是个Y字形。
想通了这个问题，安辰又看向眼前这位先生。在除了手术室悄悄醒来，到被某个人骗了的这段时间里，他其实写了很多张腹稿，但是需要考虑的太多，既要保证谈话的信息量，又要表达出自己的感谢，同时还要不卑不亢，不能让对方看扁自己。
这导致他暂时不知道该从哪张说起。
于是安辰挑了个最不会出错的，他伸出右手，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谨慎地说了句：“你好，我叫安辰。”
江遐：“……”
江遐从胸前内袋里抽出一张卡片给他：“哦，忘记把身份卡还给你了——刚刚帮你登记手术来着。”
安辰：“……”
卡片上的二寸大头照和姓名籍贯出厂日期骤然刺痛了安辰的眼睛。
并且他发现不知名的先生好像在偷笑。
僵持大概持续了三秒，安辰迅速接过那张身份卡插进自己兜里，然后把伸出的右手往前怼了怼。
他现在有点凶。
江遐看着坐在自己面前这只小气球迅速鼓了起来，然后小气球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
江遐从这只手上看见了明晃晃的“你敢”两个字。
江遐：不敢不敢。
于是他及时地伸手握了握，并且出于公平起见，把自己的身份卡也掏出来交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见小气球迅速地瘪了。
……现在的仿生人都这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