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护士给江遐递费用清单，不过他只扫了一眼，贷款一共是3万，具体的就没仔细看。

——或者说，他下意识地没把费用这东西纳入需要考虑的范围。

江遐有点头疼。

“那个，”安辰期期艾艾地问，“我手术花了多少钱？……我会如数都还给你的，但钱可能不够，以后我打工赚一点就还你一点，不会赖账的。”

江遐无奈道：“不是我垫付的，是医疗贷款，总额大概是……”

他卡了一下壳，就看见仿生人的睫毛紧张地扑闪起来，像两把电动小毛刷。

“……”江遐吸了口气，“……我忘了。”

安辰：“……”

江遐：“你现在的存款大概有多少？”

安辰一愣，犹豫片刻才小声说：“可能……好像……差不多……”

他伸手比了个“5”。

安辰补充道：“……反正离还上贷款肯定很远。”

江遐知道自己这问题问得比较冒昧，跟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小朋友谈存款算不上什么有礼貌的举动，不过还是下意识道：“5万？”

他觉得这小朋友可能对贷款金额没什么概念，5万存款的话，还了贷款还能剩下不少呢。

安辰额头缓缓冒出三片乌云。

“5千。”他冷漠地说。

江遐：“……”

那离3万的贷款确实有点距离。

可能是他的表情变化太过微妙，以至于安辰没能领会，还是诚心诚意地问道：“能把费用单给我看看吗？”

江遐一时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当然可以看。”

但是看了不许哭。

那张单子就在江遐的口袋里，但他到最后还是没动，轻轻拉着安辰重新在床上坐下，酝酿片刻，说道：“是这样的，我先跟你说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他看了眼时间，刚过凌晨，“……应该是昨天了——你当时在公交车里昏过去了，但是……”

安辰突然低声说：“我知道。”

“什么？”

安辰抬头看着他，重复了一遍：“我知道。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

江遐一时没说话。

安辰道：“我其实一直有意识，只是身体动弹不了。”

江遐：“……”

他准备的所有话都被堵了回去，又听安辰低着头说：“护士说，有人在我放电结束之前，提前切断了自救电路，才保留下来了最后的生命值。我知道是你，你和那个车主说话，去轿车上拿工具，我都听见了。”

“后来在检查室的事情我也听到了，如果他们知道我的‘遗产’有多少，可能就不会冒险做这种事了，犯不上——”他停了停，睫毛被灯光投下一小片阴影，“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

江遐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还有你不知道的？”

从一个俯视的角度看过去，江遐总觉得仿生人的嘴唇嘟了一下，以至于薄薄的嘴唇显得多了点肉感。

安辰又不想理人了。

不过这回难得没有弄砸，他反复告诉自己不能半途而废，整整衣服，认认真真地说：“……如果当时把我换成是你，我肯定只能想到报警，根本不知道还有想司法鉴定中心举报这个办法，从名字看，鉴定中心不是负责鉴定伤情的吗，你怎么知道它还有处理举报这个功能的？”

江遐唏嘘地“啧”了一声。

安辰后背有点发毛，警惕道：“……怎么了？”

江遐：“没什么，就是感觉对你刮目相看了。”

“哦，”安辰矜持地清了清嗓子，“没事。”

江遐微微俯下身，摇摇头：“不，有事。”

安辰：“……？”

江遐：“你既然知道赵警官他们在仪器上做手脚，那肯定也知道他们的罪名没有确凿证据，根本坐不实，过不了几天就能无罪释放——都这样了，你还着急出院，生怕他们找不着机会对你下手？”

安辰眼睛一眨不眨，看起来像是卡机了。

江遐接着说道，声音依然很轻，不过这次带了点笑意：“——还有，你知不知道‘刮目相看’这个词的意思？”

江遐悠悠地说："所谓刮目相看，就是原来不看好的人突然有了新的表现，以至于引起赞叹——这样很好，再接再厉，继续保持。"

安辰感觉自己的大脑有那么一段时间似乎停止了运行，所有的词语都在耳边回荡，每个字都很熟悉，但他就是没法理解意思。

——原来不看好的人？

经历了一番艰难的待机重启之后，安辰明白了过来。

所以他之前果然还是丢人现眼了。

安辰抓起放在被子上的枕头，把脸埋了进去。

江遐：“……”

……逗了一句就哭了？

他略有点底气不足，正思考着怎么把人哄好，病房门被轻轻推了开来，一个护士看见江遐，快步走了过来。

她是之前警方安排过来陪江遐做检查的，江遐本来说自己一个人就行，让她去忙自己的，结果这姑娘居然现在还没回家。

“可算找到你了，我问了一圈，手术室的小陈才告诉我你来病房了，”周围的病人都睡了，护士声音压得很低，“都出车祸了，你这人怎么一点都不重视自己的身体情况？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报告单还是我去帮你拿的——”

她表情十分凝重：“你知道吗，你有大问题！”

江遐：“……”

……问题肯定是有的，他一整天都没来得及吃药，现在测体温的话，估计要38度往上了，呼吸都是热腾腾的。

护士胸前口袋里掏出报告单，一抖展开，指着上面的一项指标：“你看看这数值都超了多少倍了？——你知道自己感染这东西了吗？”

两人正凑在一起看着单子，江遐还没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感染了什么？”

两人同时回头。

安辰姿势有点紧张地站在后面，见状双手攥得更紧了，但还是又问了一遍：“你……感染了什么？”

护士询问地看了江遐一眼，她不知道这仿生人跟江遐的关系，这种病，告不告诉别人当然要看病人自己的意愿。

气氛好像短暂地凝固了一下，三个人都没开口，安辰更加尴尬了。

确实，刚刚认识一天，勉强算得上半个朋友，就算人家脾气温和人又好，生病这种事情也不应该由他来瞎操心——

“那个，我就随便问一句，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他刚说了一半，一只修长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捏着那份报告单，放到了他眼前。

那一瞬间，安辰觉得自己体内转动的齿轮都停滞了一下。

——他根本没来得及思考其他的事情，就已经飞速地看清了单子上白纸黑字的检查结果。

一种众所周知的病毒。

众所周知是真的，罕见也是真的——他还从来没在身边见活着的患者。

安辰下意识地抬起头，对上了江遐口罩后面的视线。

江遐已经把单子收了回去，沿着原先的折痕重新慢慢折好，对上他的目光，似乎笑了笑，对护士说道：“我知道，待会儿就把药吃上。”

他转向安辰：“也没那么可怕，别担心。”

安辰努力控制着表情，想让自己看上去尽量冷静一点，不至于显得太没见过大场面：“……我没有担心……”

江遐抱起手臂，语气带着探索：“可是你脸上写满了震惊啊。”

安辰：“。”

他打算过了今天就找个地方好好哭晕。

护士：“那你可一定按时吃药，我之前也接触过几个患者，药是一天都不能断，不然发烧什么都是轻的，你其他检查都没什么问题，只有这个一定得重视。”

送护士离开之后，江遐转身回到病床前面。

安辰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紧巴巴的姿势都没变。

“发什么愣呢？”江遐看他，“你还出不出院了？出院的话，我现在帮你办手续。”

“……”安辰硬邦邦地说，“不是说，出了医院，那帮人就会找上我吗……”

江遐半笑不笑地看着他：“——这么快又怂了？”

他刚刚只是纯粹觉得好玩，这下是真有点担心了。

这孩子到了外面，真不能被卖了还给别人数钱吗？

他问：“你坐公交车本来是要去哪里？我记得那趟车的终点站是座汽车站，你要去外地？”

去外地的话，当然会安全一些。

安辰本能地要点头，可话到嘴边，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转了个圈：“我……我也不知道要去哪。”

江遐：“你没有工作？”

安辰摇头，他本来就被炒了，现在刚做完手术，就算没有后遗症也很难立刻工作。

江遐没说话，安辰犹豫了一秒钟，终于还是磕磕巴巴地问：“那个……你呢？”

江遐：“什么？”

安辰：“你，你要去哪里。”

江遐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不过他也没有可隐瞒的，道：“我留在长夏郡。”

“哦……”安辰由于紧张，浑身的电流好像都运转得不太流畅了，他怀疑自己干巴巴的语言很没有说服力，但还是倔强了一次：“……我也留在长夏郡。我哪也不去。”

他说完，有点拿不准江遐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于是又强调一遍：“真的，我哪都不去。”

江遐：“……”

江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