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无尽听着她这回答，握着她指尖的手捏紧了些，他垂下眼掩盖住眼中的不满与失落，叹息道：“师姐的过去，到现在了都不肯告诉我。”

“过去的都过去了。”池上澈没有抽回手，视线隔着鲛纱看到了他握着自己的指尖的手。

那双手可真暖。

她突然就这么想了。

于是她反握回去，试图汲取那双手的温度——他的手有厚重的茧，掌心和手指连接处的茧尤为厚，和记忆中的那双手还是有些许不同。

池上澈不想让师弟察觉到异样，于是收起思绪转移话题，“你总说我不肯将过去告于你。这让我想起你刚来拨乱门的时候。”

池无尽本不姓池，池姓是拜师之后冠上的师姓。

他出身于逐鹿原赫赫有名的修仙世家“无”家，单名一个“尽”字。

因是主家独子且天赋极高，所以父母对其极其溺爱。不仅如此，尊贵的身份也让家中的修仙资源倾向他，理所当然的，池无尽在幼年时不仅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甚至担得上一句天才。

但天才难免恃才傲物，池无尽也不例外。

池无尽父母在某天就突然意识到这种心性或许难正大道，在商量之后便带着的池无尽去了拨乱反正门，凭借着早些年卖给剑尊玄鹤真人的人情，顺利让自家儿子成为正道魁首剑尊的关门……二弟子。

池无尽最开始对自己能拜入正道魁首门下是感到兴奋的，但知道自己只是二弟子之后就只剩不满——毕竟一直以来都是出类拔萃的那个，现在突然被压了一头。

而他也在拜师大典的前一天见到了这个压他一头的“师姐”。

她一身白衣，银发盘起，还用着那不知什么材质的纱蒙着眼，露出的鼻尖惹人怜爱的翘起，鼻下的红唇微微翘起露出一个和善又温柔的笑容。而她腰间的黑红腰封让她的腰更加的盈盈一握，也看起来愈发的病弱纤细，与其说是正道魁首的关门大弟子，不如说是个在深闺旧病成疾的柔弱小姐。

她不持剑、眼又盲，唯一能看出她与剑有所关联的，大概只有她自始至终都笔挺的腰背和虎口的茧。

只用十息的时间，池无尽就做下了判断——他不承认这个师姐。

听到师姐提起从前的自己，池无尽有些不好意思，他抿着唇表情有些局促，“那不是年少不懂事嘛。”

当时的剑尊玄鹤真人不闻窗外事，对池无尽这个还人情而被迫收下的弟子，更是在拜师大典第二天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

池上澈深知自己师尊是什么德行，又见小师弟的年龄不过十二，于是自觉地承当起了教导照顾小师弟的担子——没办法，如果她不管，小师弟在一峰上迟早出事。

“你这个不懂事可苦了我了。”池上澈这回抽回了手，食指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额头，“不肯同我一齐吃饭、不肯同我一起打坐，还偏要硬闯师尊的闭关阵门，如果不是我在你身上放了转移咒，你大概就要被是闭关阵门给吞了。”

“师姐好记性，看来当时确实麻烦到师姐了。”

“我记性一向很好。四百年前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池上澈虚空一抓，将凝成的冰晶薄片用作书签夹在书页中，随后懒散地倚在贵妃椅上，“说吧，还有什么事？”

“马上就到开山门的日子了。”

“开山门”是拨乱反正门十年一届的收徒大典，因平时紧闭的山门会打开足足九日，所以又被大伙叫做“开山门”。

山门大开之后，想要拜入山门的凡人只需要走过山门到主殿的长阶。

只要能够走到主殿，就能拜入拨乱反正门下。

“开山门照旧就是了，怎得还特意同我说呢？”

池上澈是拨乱反正门的剑尊，平日里不参与门派事务。而这百年来正邪两道和睦相处，让她连出手以血祭剑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事到如今她的象征意义更大一些。

所以她也想不通，开山门为什么要特意通知她。

“还不是你那个好弟子屠宏逸！”

一想起这个师侄，想起对方的所作所为，池无尽就恨不得提剑去宰了他。

“他来师尊的回归大典上闹了一通，门内长老们担心他趁着开山门时做些什么。”

毕竟魔尊屠宏逸对剑尊池上澈的执着可是整个修仙界都知道的——魔尊屠宏逸甚至为了池上澈签了休战血契。

“屠宏逸不过是个大乘。师尊是大乘，你是大乘，七个长老里也有一个大乘，剩下的都是元婴大圆满。”池上澈困惑，“这有什么担心的？”

按照修为排序，以低到高分别是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大乘、化神；每个阶段分为初期、中期、大圆满三个阶段。

整个拨乱反正门除掉她这个化神大圆满的最高战力，还有三个大乘呢。

三打一还打不过的话，干脆别当长老和掌门了。

“师姐没有探吗？他如今已经化神初期了。”

……她还真没有。

反正化神大圆满以下的阶段，都是她一剑下去的事。池上澈视线微移，试图用沉默蒙混过关。

身为师弟的池无尽自然是知道她什么德行。

化神大圆满属于半只脚踏进虚空了，这个修为的存在属于“半神”的存在，古籍里有记载飞升的化神大圆满都在一年内证得大道飞升成仙——池上澈也是三千年来第一个化神大圆满

但他师姐在化神两百年了还在修仙界，丝毫没有要飞升的情况。

“师姐，下次揍人的时候还是亲自探探虚实的好。”

“如果有下次的话。”池上澈懒散地答道，她掐着指点了点给自己算了一卦，“开山门的事去和那些长老说吧，届时我会出席的。”

虽然不喜那些长老，但池无尽还是为自家师姐愿意出席“开山门”这件事感到开心，他心中已经安排好了池上澈座位和垂帘的材质，甚至连她的出场方式也有了数。

“哦对，再给我准备个命符。”

命符是拨乱反正门的弟子身份证明，由拨乱反正门灵脉的灵气所凝成，之后会滴入命符持有弟子的心头血；如果是内门弟子，那还会加入弟子师尊的灵气加强感应。

一般门内长老级别的人员要求准备命符，那就意味着要收关门弟子。

“师姐！”想起池上澈上一次收徒教出了一个魔尊，深怕这次师姐亲自下场教徒又教出个什么来，池无尽试图阻止自家师姐的想法，“师姐怎么又想收徒了！”

“一峰还是有些冷清了。”池上澈平静道，“我也想一峰热闹点。”

“我可以天天来看师姐。”池无尽出于私心给她想办法。

“师弟身为掌门天天往我的峰上跑像什么样子。”池上澈捏着书的手一松，纸侍童就将悬在空中的书本接过送回了书柜上，“掌门事宜不是很忙的嘛？”

见池无尽沉默不言，又想起他刚刚一个劲地在说魔尊屠宏逸，池上澈大概有了个数，“师弟是怕我又教出一个魔尊？”

魔尊不魔尊倒不怕，主要是怕又教出一个“屠宏逸”。

魔尊只会对逐鹿原正邪两派的地盘划分感到不满，是个实打实的事业脑。但如果是“屠宏逸”的话，那就是实打实的疯批恋爱脑。

在某种意义上有实力的疯批恋爱脑比有实力的事业脑可怕多了。

而且知道师姐重新收徒了，屠宏逸大概会又来拨乱反正门发疯吧。

想到这里，池无尽只觉得以后不仅一峰热闹了，整个拨乱反正门也热闹了。

“师弟也不用太担心，我不也教出了个你吗？”

师尊玄鹤真人不管事，因此池无尽几乎是池上澈手把手教导长大。

池无逸叹了口气，“师姐真的是因为一峰太冷清了才想要收徒的吗？”

“瞒不过你。”池上澈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师弟，像是对方刚入门时抚摸着对方的发顶，她的指尖总带冰冷寒意，像是清冷一峰上终年不化的雪，“我在化神大圆满太久了。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我两百年还未飞升吗？”

池无尽看向自家师姐，眼中满是担忧。

“放心，不是大限将至，化神大圆满的修士与天同寿。我一直没有飞升的原因是我还未证道。”

修士有道心，而道心在练气时初成、随后筑基入道、金丹证道。如若修士不证道，修仙之路必将困难重重，阻塞不前。

逐鹿原自有记载开始，就从未有修士化神大圆满了还未证道……不，曾经有一位修士也是到了大乘大圆满才证道，不过那位修士是中途换过道。

记载中曾说过，他因人间惨状怀疑自己的道，在心魔与走火入魔之后，连取九日心头血，忍受魂魄撕裂的痛楚与魂飞魄散的危险之后换了道。

“如你所猜想的那样，我换过道，也因此一夜白头。机缘即将来领，我也即将飞升，但正道后继无人。”

正邪两道签的血盟都是维系在池上澈一人身上的。她是化神大圆满，魔道惧怕她；她也是屠宏逸的师尊，屠宏逸对她有执念。

若她一旦飞升，依靠她维系的那些东西与和平都会在一瞬间破裂，而屠宏逸也已化神期，大乘与化神之间的鸿沟不是仅凭数量就能够填平的，等到那时逐鹿原会在一瞬间再次陷入生灵涂炭的场面。

“若屠宏逸还是大乘，尚有一丝希望，但如今他已化神。”池上澈蹙眉苦恼。

“怪我。”池无尽叹气，“若我在处理掌门事务同时精进自身修为，也不至于如此。”

拨乱反正门是大门大派，因此掌门的事务繁琐，大到主持各门各派的集会，小到处理门派各峰的纠纷和每月领地内凡人们的进贡与安慰，这些都需要他亲自过目。

在如此繁重的掌门事务中，池无尽自然是无暇在进行修为，也因此他的修为有两百年未有精进了。

“师弟不必自责。如果不是因为你愿意当掌门，我如今也不会化神大圆满。”

历届剑尊都有两个弟子，在传承时一个坐位剑尊一个坐位掌门。

池上澈天赋佳、修为高、本应该坐位剑尊。但拨乱反正门从未有过女剑尊，因此长老们以“规矩如此”想要将池无尽尊为剑尊，而让池上澈坐位掌门。

池无尽想到此看向了贵妃椅上的师姐。

她此时依然坐起，微低着头似在俯瞰着什么。明明是充满着神性与温和的表情与动作，但池无尽却觉得师姐内心似有什么在翻涌又好似有无尽烈火在焚烧着什么。

那种表面的平静让池无尽在产生恐惧的同时又好像摸到了什么——那位换道的大乘期大能最后是杀了仇人证得道。

“师姐……”

“嘘。”

他的疑问还未开口，就看到微低着头的师姐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鲛纱后面那双眼似乎微微眯起，池无尽看到她远山似得眉弯起。

“他人道，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