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情二:棠棣旧约

感孝期内,钟离遥身穿孝服,跪守在灵堂之前,大多数时间在读书抄经,殿外守卫巡逻往来不断。

此刻,他正阅注经史并手书批注,德安守在一旁几度欲言又止。

钟离遥便搁下笔,道,“谢祯。”

德安低了低头,果然见谢祯拱手候在殿门口,“臣在。”

“朕让你留在宫中,随时待命,是要你关注城墙之内有何风吹草动,不是要你守在朕身旁。”

“……”

谢祯哑声,半晌才应道,“是,谢祯遵命。”

“将军担忧,乃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时辰不早了,您米水未尽,奴才也跟着担心呢。”德安跪倒,递出胳膊,“还请主子体谅一回吧。”

“哦?什么时辰了。”

“戌时。”谢祯忙道。

钟离遥扶着德安,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挑眉道,“将军不去巡视?”

谢祯垂首不语,正犹豫间,只听德安道,“想必将军是想护送主子爷回宫呢”。

钟离遥起身,失笑道,“也罢,将军这几日巡视辛苦,今晚就跟朕一起用膳吧。”

“遵旨,”谢祯答的迅速,又往人跟前凑近了两步,“轿撵已经备好,兄长……君主。”

听着他那别扭的称呼,钟离遥忍笑,也不揭穿,“嗯,将军有心了,跟上吧。”

眼见他拂袍上了轿撵,谢祯忙跟上,犹豫许久,才轻声说道,“臣在西关带回了一种流香,有凝神祛乏之效,看您近日劳神,便派人送进了少司府……晚间点了,也好助眠。”

钟离遥点点头,却问,“这几日,丞相可有分付与你旁的事儿?他盯着好几处,到底不能专心,须得祯儿仔细察觉。”

“房相还未曾安排什么,”谢祯略微一顿,“不过,我已先拨付一批卫兵与人调遣,另外,先皇的入葬随行、皇陵迎守等一干侍卫亲军,皆是这几日谢祯亲选来的,安危的事,不曾假手于旁人。”

“宫城这一战,祯儿有功。”钟离遥略叹息一声,“张氏一派元气大伤,纵是有心再挑起风浪,亦不足为惧了。”

“贼子居心昭然若揭,谢祯自当万分谨慎。”

谢祯说罢这句,轿撵刚好停在东宫殿外,他便单膝往地上一跪,递出胳膊来,请人下轿。

钟离遥端坐上方,笑的意味深长,“将军为何如此紧张?”

原是调侃他拘谨,却未料到谢祯抬起头来,认真说道,“君主的安危,于臣、于天下,都是最最首要之事。哪怕是分毫的减损,谢祯万死亦不能辞。”

这张硬朗沉寂的脸上,满是坚定认真的神情,寻不到半分当年的天真之气。

尤其一双眼睛,在夜色和光影中似有波澜,眼睫下那道半指长的伤疤,又让这位威严年轻的新皇帝,想起了往事。

钟离遥看着他,不自觉沉默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吵闹着往他怀里扑的祯儿,却成了动不动就跪在他脚边的谢将军,对他越发的恭敬谨慎,越发的知礼识规,也越发的离远了。

沉默片刻,钟离遥扶着他的手臂,起身下了轿撵,“不过是随口一提,也值得你这样表忠心?放你在外面几年,倒越发与朕生分了。”

谢祯跟在他身边进了正殿,转过帘幕三重,方才到中庭。

庭中烛火通明,疏影碧落、流水潺潺,正中放置一高一低两张桌台,琉璃茶盏,糕点果核已然齐备。

“不必铺排,朕与将军吃顿家常饭。”钟离遥摆摆手,遣一众侍从都退出去。

谢祯站在原地,垂首道,“谢祯不敢。”

“不过一日功夫,臣弟便换成了臣,殿门不敢入,赐席不敢坐,”钟离遥看了他一眼,叹道,“看来,朕以后也只能道一声‘谢将军’,喊一句‘爱卿’了?”

“臣……臣弟。”

“知道的,祯儿还当朕是兄长;不知道的,倒觉得将军与朕有什么龃龉。”钟离遥挑眉,似笑非笑,“这是闹的哪里脾气?不与朕一心了?”

谢祯偷偷抬眼看去,又被人抓了个正着,一时羞赧住,“没、没有。”

“祯儿在北疆随军常驻二年有余,不曾与朕相见。回朝才不过半月,又恰逢国丧,城门前绞杀了叛军千余,林林总总、变数横生,连日劳苦。朕还未曾慰问,自然……”钟离遥顿了一下,便道,“与朕生分,也是自然——日后,朕躲着将军便是。”

谢祯急辩解道,“怎么会!兄长,全没有的事儿——祯儿是那等的想念!”

*一月前。

“朝廷有旨传到。”亲信风尘仆仆,穿越黄沙方至将领营帐之中,向着谢祯垂首告安,“东宫手谕,请将军务必亲启。”

手谕亲书:祯儿,京中有变,务必权柄在手,以辅国政。

谢祯一身甲衣,姿态挺拔瘦削,面色凝重,立即修书写道:请兄放心,佳音必至。

写罢此句,他略一思衬,又拿烛火点了,方回复道,“京中局势复杂,稍有不慎,便陷兄长于漩涡之中,你且传话回京。”

亲信欲要开口,谢祯便从怀中掏出一枚白玉指环:有此信物,兄长一看便知。

*

此刻,钟离遥从袖中掏出一枚指环,放在手中赏玩,却正是那日谢祯命人带回的信物。

此指环小巧精致,尺寸却是少年人的物什,谢祯盯着看了一会儿,终于艰难的开口了,“兄长……祯儿知错了,能否……将指环还给我?”

钟离遥道,“祯儿既与朕生分至此,却说什么想念,又何必……”

谢祯语塞,不等此话说完,便撩袍坐下了。

钟离遥把指环赠还与他,忍笑道,“此物系有一诺,朕还记得:根生一脉,棠棣连枝,此物为证,以表衷心,此后言必随,行必至。”

“是十二岁那年,在后花园东风亭许下的诺言,谢祯怎么会忘。”

“驻军在西关,对朝中之事知悉的不多,月前收到兄长的手谕,才……”谢祯停顿了一会儿,便说,“兄长守根基于朝堂,定风波于暗流,心交力瘁,顾不上谢祯是常理,祯儿哪敢心生怨怼。”

听那微酸的口气,钟离遥哼笑,“朕看你,倒是敢的很。”

“兄长……”谢祯将戒指收好,强忍住想往人怀里钻的坏习惯,只跟前凑近了两分,“钟离启仗着张氏受宠,和他娘舅沆瀣勾连,早就是有心造反,但凡明眼人,谁不察觉几分?听说前段时间,意图易主东宫,闹的沸沸扬扬,弟如今,已遣派人手去追了——兄长,那日,你为何不将张愈下了大牢?”

钟离遥听罢,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话虽在理,不过有一事,祯儿不知。”

“何事?”

钟离遥轻笑,“遗诏确系先皇亲书,命朕继位。但前夜兵乱之中,已被钟离启毁掉了,现今留存的这份,实为仿造,由熟知陛下手迹的太学编修所写。”

“竟是这样……”谢祯震惊片刻,才道,“如此一来,谢祯还有一事不明。”

“说来听听。”

“既然真迹被钟离启所毁,那张氏等人必然知晓,为何张愈上前查验时,却被她阻止了?难道她竟悔改了不成?”

“东宫一派势众庞杂,也是许多年的老臣了。这些忠臣清流拥护朕,且有你兵权在握,遗诏真假事关社稷,岂是他张愈老儿单口所能左右的?”

钟离遥顿了片刻,道,“更何况,天下人皆知张氏有易主之心,纵有争议,不免有拖延污蔑的嫌疑,稍有不慎,便失人心,她当众作把戏,咱们岂能容她?”

“此为其一。”

“前夜,钟离启身负重伤,叛逃流落出宫外,灵堂之上,张愈却身系两条孝带,形神憔悴,难道意在制造钟离启身亡之假象,以降低我等戒心?”

谢祯立刻明了其中厉害,“张氏阻止他查验,实际上,是以退为进,既摘清自己,又表示支持、卖了情分与陛下。二人若早已勾连,让张愈闭门反思,不必插手国丧及皇陵入葬事宜,便更是给了他们机会。如此一来,若新君身犯险害,却与他张氏一派何干?”

“此为其二,”钟离遥点点头,颇为赞赏的看他,“难得祯儿心思通透,一点即明。”

谢祯挨了夸奖,却羞愧道,“原是谢祯愚钝,没能悟出道理来。”

“文臣武将,各司其职,祯儿的聪慧,不知要胜过多少人呢。可惜,今日今日,祯儿不仅避朕如虎狼......”钟离遥神情一转,笑着夹菜于他,“就连这样貌……为兄都快认不得了。本是英俊少年儿郎,如今面上少说也得三两西北黄沙。”

“兄……兄长,”谢祯磕巴了两声,往嘴里多塞了两口菜,又忍不住问道,“那,兄长看我……可是更丑了?”

钟离遥抬手,拿指腹摩挲着人的唇角,目光柔和的看着人,“在朕心里,祯儿最是英俊勇武了。”

谢祯轰然闹了个大红脸,支吾两句,到底没好意思答话。

当晚,钟离遥又赏赐了些茯苓膏、药草霜,才让他谢恩告退。

再晚些时候,少司府送来西域流香‘索明子’。

“主子爷,”德安亲自调香开盒,请示皇帝,“时辰不早了,让奴才伺候您歇息吧,将军自西域带来的流香已送至宫内,今晚是否……”

钟离遥此刻正批阅三日来堆积的奏折,闻声便搁下朱笔,问道,“此香可送去检司?”

德安略有惊诧,“未曾,主子爷是疑……”

“怀疑祯儿吗?嗬,你也敢猜。”钟离遥捏了捏眉心,轻笑道,“若朕没记错的话,目前尚任职少司府的王襄正是张愈的亲外甥,其母与张愈、张皇后乃是一母同胞。宫中凡百物件,皆送入少府,再定时足量分付各宫中,其中侍从婆子烦杂,一众事务具应谨慎。”

德安恍然大悟,忙收盖香盒,谢罪道,“是老奴心思粗漏了。”

“罢。”钟离遥摆摆手,站起身来,“用料交接一应照旧,私下过内检司查验,不可张扬。”

“是,奴才明白。”德安乐呵呵的去扶人,过了内庭却忍不住发问道,“老奴多嘴一句,为何这几天,瞧着将军怪怪的?”

“怪?”钟离遥挑眉,轻嗤一声儿,“恐怕他的心思,你这老奴也明白。”

德安忍笑低了头,“老奴可不明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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