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断念

施云岁恍惚间记得自己死了。

“云岁,孤从未爱过你。”

冷漠的腔调,伴随透胸而来的一剑,丝毫没有留手,浇灭云岁所有妄想。

寒冬腊月,施云岁倒下时,半边身子砸碎鬼界冥河的冰面,摸到一手碎冰。

寒气浸染衣角,一点点向上攀爬,冷得灵魂发痛。

不及对方话语令人心寒。

“每次抱你吻你,与你亲近,都令孤,感到无比恶心。”

恶心吗?

望着模糊人影,施云岁也恍然了。

也对。一直以来,都是她一厢情愿,奉献干净所有爱意与赤忱。

黑袍青年痛快收剑,血珠洋洋洒洒,染红半片天幕。

或许怜她是个废物,青年背影招艳,长袍间隐没的金线明明灭灭。甚至懒得灭口,只用一抔冰,擦净了长剑上醒目鲜血。

如同摒弃她一般,垂睫,专注。

“不过还是多谢你,伴孤数年。长境仙山这份大礼,孤今日,就去取回来。”

“大礼”应是指她的小师妹。

施云岁出身仙门,是为了他,才舍身步入鬼界,忍受寒气浸髓,十年之久。

十年朝夕相伴,还是比不过他口中喜欢的“大礼”。

怒意下,施云岁想要撑起身,却只来得及抓紧一抔碎冰,痛得指节麻木。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青年绝然远去的背影。

他一次也不曾回头。

从前每一年,她在鬼宫等他。记住的背影,远比正脸还要多。

泪意不知不觉沾湿脸庞,施云岁心口涩然。

她其实很想问一句。

谢惊潮,你是去取仙山。

还是。

去娶仙山的小师妹?

视线逐渐模糊,大口鲜血呕出,堵住施云岁全部想问的话。

鬼界天空常年阴霾,难得日光,此时倒真是瑰丽无双了!

施云岁望着那片被她血染红的天,饶是蠢了数年,也该清醒。

对啊,怎么就忘了。

他真正放在心上的人,一直以来,都只有小师妹啊。

鬼族果然至死不渝。

施云岁想要勾动唇角,笑一笑,却全然做不到。血液蜿蜒,让仰面倒在浅滩旁的少女明艳面容有些诡丽。

飞鸟尽,良弓藏。

她为他悉心谋划,夺取魔器,一统三界,最终落得这番下场。

谢惊潮大概以为她会乖乖死在冥河,永远保守秘密,成为无人问津的枯骨。

但他显然低估了废物的毅力。

强撑半口气爬起来,施云岁绛雪色的裙摆,像朵向下盛开的花,湿漉漉往下滴血,在日光下璀璨闪耀。

这里一切都让她觉得太恶心了。

离开这里!

强烈念头夺走施云岁全部意志,连痛都忘记。

毕竟,她从不喜欢鬼界。仅剩的执念了断,再没有留下去的任何意义。

断念,逃。

断念,逃!

断念——

灵墟没有半分反应。

施云岁后知后觉想起,她的本命法器断念,在鬼界一次动乱,为了保护刚才那个捅她一剑的男人,全然碎裂!

因那次重伤,她的神魂也生生碎去一半。自此,成为剑都提不起来的废人。

当了数年废人,施云岁都快忘记,她原本也是生来仙骨,曾经无数仙僚口中,人人羡慕的天才少女。

断念是伴她降生的法器,陪伴她从孩童时期,熬过最困惑的年纪,迎着春风长大成人。

而她为了一个要杀她的男人。

永远失去了它。

后悔吗?

悔痛的眼泪大颗坠落,混合鲜血,滴入寸草不生的黑砂石中。

坠落的泪珠碎成无数瓣,在冥河冰凉光影的照射下,又重新聚拢,变成完整一整滴。

四周风静,鸟默花敛,施云岁失力仰倒下去。

争了。败了。没办法了。

施云岁绝望闭上了眼。

然而这次,白色光芒自四面八方聚来,轻轻托举住了她。

施云岁带血的脸庞闪过怔然。

本命灵器在她将死之际,最后燃烧一次,瞬行千里,超越一切速度,带着她逃离鬼界!

可天下之大,已无她容身之处。

逃了半宿。

少女唇齿微动:“断念,停下吧。”

温和又无奈的语气。

就到这里。

她的人生停在这里,不用再困囿于无妄情爱,与怨恨不甘。

白芒行至一处荒山,于半明夜色中,将少女轻轻放下。

天将明。

施云岁垂目看着远处终年不散的仙雾,那是照夜宗的护山大阵。

再翻过两座山头,涉过一条小溪,就是长境仙山。

是她长大的地方。

无名荒山,草地萎谢,一地青黄。

人间也要入冬了啊!

施云岁还没死透,又一道追杀令,紧跟着来了。

天际一道红影闪来,锋利扇刃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斩向施云岁脖间。

意在取她项上人头,带回复命。

可惜,这一扇偏了。斩裂不远处三人高的巨石,轰然塌倒。

弥漫尘烟之后,红影稳稳落地,追上了施云岁。

那双平素总是温柔妩媚,多情的眼眸,此刻带笑,话语却冷绝:“鬼族圣女千影,奉吾王之令,任何叛逃者,诛之!”

哦,又是一个来杀她的啊。

仇人还真是多,施云岁有些想冷笑。

叛逃者?这是她听清的最后一句话。

施云岁躺在硌人的地面,一言不发,面上无半分表情,半丝眼神也没分给千影。

只望着天际云卷云舒,飞鸟丛丛涉水。

世界彻底沉寂。

……

“以上,就是主人原本的结局。”脑海中,一道童稚声音故作深沉道。

什么鬼?!

大梦一生,施云岁只记得自己真死了。

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眼皮似逾千斤重量,完全睁不开。她想再问,那道声音却打定主意般闭嘴,不再出声。

“小师姐,小师姐……”

“云岁师姐,你认错吧!”

不知过了多久。

各种细若微尘的声音,如天光破晓,闯入耳中。

盛夏时节,周围人窃窃私语。施云岁睁开眼,面前人影幢幢。

她正跪在圆形御仙台,青白衣衫如许,如同繁复牡丹花,层层围绕着她。

施云岁眼底闪过瞬息迷茫,不过很快恢复镇定,飞速思索。

白衣青裳,以银线绣织各色图案,她记得这是照夜宗的弟子服……

然而下一刻,一道戒尺又狠狠拍打在她手心上!

戒尺至少蕴含元婴期的降罚,施云岁能感觉到,她现在身体不过堪堪结丹,痛得她差点当场昏死过去。

“逆徒!”

耳边嘈嘈切切的讨论争执,都不能引起施云岁注意了。

脑中只剩一个念头越发明晰——她不是死了吗?

死了也这么痛!

那岂不是白死了?!

幸好,年少时脸皮皙薄,身体硬撑着,不允她当众人面前失态。

所以施云岁硬生生挺支脊背,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不过得先弄清楚,她这次又是为何被罚?

自打小师妹荼山梨上山,她就开始水逆,犯的错太多,数不清是哪桩哪件了。

没等施云岁搞清状况,面前灰纱人神情冷厉,簪莲花冠,手持戒尺,目下无尘:“剑修弟子施云岁,你污蔑同门,抢夺机缘,妄图害人性命,此罪可认?”

施云岁彻底愣了。

高台上,是她曾万分敬仰的刑罚堂长老,奉息。

但施云岁并不归刑罚堂管束,她是宗主亲传弟子,师尊是灵慈道君展漠。

大师兄越行是蓬莱中州少宗主,拜入照夜宗修习,他才是刑罚堂奉息长老的得意门生。

可惜展漠与奉息向来不和。

施云岁与越行青梅竹马,情谊甚笃,连带尊敬他的师长。

可惜,奉息长老完全不喜她,堪称厌恶。自己落到他手里,可想而知是个什么下场。

施云岁沉默思索时,周围弟子愤慨的声音相继传来。

“小师妹好心去找她,没想到半途遇上大妖,小师姐却自己跑了,丢下小师妹独自应战,身受重伤。”

“小师妹好可怜。”

“宗主以往不是最痛恨这种背弃同门,独自逃命的无耻之徒?这次,就算宗主在,想来也不会包庇小师姐!”

清晨的雾气冰凉,丝丝寒气拂过脸庞。

施云岁心感无奈,怎么也没想到,会面对遇到这么个棘手境况。

照夜宗为了历练弟子,肃清妖邪,时常分发宗门任务,昨日正是月末的春猎。

荼山梨一行人热热闹闹,进妖林前还有说有笑。

突然有人眼尖,发现落单的施云岁,无人问津。热闹的队伍瞬间噤若寒蝉,支支吾吾,愣是说不出半句邀请的话。

最后还是荼山梨好心,一脸热情:“小师姐,你也在,不妨同我们一起?”

来了来了,她又开始了!

不怪施云岁恶毒揣测,而是上过的当太多,她甚至能预测接下来的事态走向。

接下来就该是小师妹在队伍屡立奇功,而她施云岁邪恶阴暗,或许还有种种愚蠢卑劣行径,以此来衬托小师妹的善良美好大度。

施云岁压根不想搭理她。

在众人注视下,她改变原本的目的地,毅然走进了左侧林子。

没想到此举正中荼山梨下怀。

施云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真会那么倒霉,五阶妖兽也让她单独遇上了!

世间妖兽共分九阶,五阶以上为大妖,可灭镇屠城,祸害一方。

不过好歹她平常修习刻苦,虽然身受重伤,也勉强逼退了青冥兽。

青冥兽落荒而逃时,施云岁力竭,倒下前,似乎看见一道身影追了过去……

等再睁眼,施云岁已经被不由分说带到了御仙台,强逼跪下。

这才知道,原来追着青冥兽而去的人,是荼山梨。她因青冥兽而受伤,所有人都怪到了施云岁头上。

施云岁默了默,其实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讨厌小师妹的。

自荼山梨入门后,半年筑基,一年筑基大圆满,不到两年,直接步入金丹后期,从此开始逆袭打脸之路。

然而对施云岁来说,完全就是部血泪史了。

得意的修为被痛击得落花流水,宗门的好人缘全成了荼山梨的,就连往日最偏爱她的大师兄,不知何时,也开始悄悄和小师妹靠拢。

施云岁终于无法忍受,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结果就是,哪怕她已经绕着荼山梨走,麻烦还是找上了她。

“长老,此事不怪小师姐,是……是我自己的错!”

御仙台上,寒风凛冽,少女咬牙,下定偌大决心般,“是我自大轻敌,与旁人无关,请长老不要为此动怒,责罚小师姐!”

说话时,牵动到伤口,虚弱少女迎风咳嗽,又惹得周围弟子一阵怜惜心疼。

“小师妹,你身上还有伤,怎么能跑出来受风?”追出来的师姐想将她扶回去,却被少女坚定拒绝。

哦,倒也不是所有人都避她如瘟神。

这不,还有一个站出来替她求情的。

正是从青冥兽手中侥幸逃生、一脸虚弱惨白的荼山梨。

先前还厉声呵斥她的奉息,此时变了一张脸,无奈叹息:“阿梨,你就是心地太过善良。”

荼山梨眼圈红红的,决意摇头:“长老,此事真与小师姐无关,是弟子的错!”

施云岁:好强的演技。

她差点都要信了荼山梨真心为自己求情。

要不是她知道,荼山梨不过笃定奉息厌恶自己,她越求情,奉息只会罚得更重的话。

眼不见为净,施云岁干脆闭眼凝神,思考破局之法。

忽然,一阵香气扑来,荼山梨脚下不稳,径直摔进她怀里。思绪被打断,施云岁睁开了眼。

光明正大碰瓷?

“小师姐,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怀中少女满眼心疼,轻轻抱着她,边说边潸然泪下。

论演技,小师妹已然登峰造极,出神入化,施云岁真没话可说了。

要是以往,说不准她已经被成功激怒,在众人面前失态,推开小师妹,控诉小师妹恶行。

她又不是傻子,一两次可能还觉得是巧合,次次都是一样的套路,任何人都会察觉出不对劲。

但偏偏周围所有人都坚定认为,小师妹是好人。

当众控诉小师妹的结果就是,会显得她的愤怒很莫名其妙,换来周围人对她无可救药的眼光。

“……”

或许是梦境中死过一次,施云岁心态平稳不少。

忍不住思索,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开始讨厌她了呢?

她的不幸,好像就是从小师妹上山开始。

但现在灵台一片清明,她再也不会被轻易激怒,被小师妹戏耍得团团转,失去理智,做出无可挽回的事。

怀中人还在落泪,泪珠一颗一颗掉在她身上。

哭着哭着,荼山梨忽感额心一点凉,愣了。

“你。”少女冷玉似的指一戳,颇为嫌弃,将她额头推移远,“离我远点。”

荼山梨:?

旋即跌坐在地,下意识看她一眼,满脸受伤。

“施云岁!”奉息见她这副不思悔改的模样,“你也太骄狂了些!”

怒意已极,当场要拔剑惩戒。

“长老息怒!”

“奉息长老!”

天际几道剑影奔来。

那些入门已久的师兄师姐得知消息,纷纷赶来了御仙台。

“通通不许为她求情!”不等他们开口,奉息已提前挡住他们要说的话。盛怒让他面容有些扭曲,又藏着难以掩饰的快意。

展漠这人向来纤尘不染,假正经,不知这次,他的得意弟子落在他手上,能不能同他一样全身而退?

周围弟子也许不知,但相当于重活一世的施云岁很清楚,奉息与展漠貌合神离,并不对盘。

相传早年间,二人为争夺宗主之位,生了嫌隙。

也不知道她以前是什么迷了心窍,竟然想着为了越行,而讨好奉息。

眼看事情无解,这顿罚是躲不掉了。

梦境中,她清楚记得,奉息长老以儆效尤,严惩废除她全身灵力,让她从头开始修炼。

这也为她此后堕入魔道埋下隐患。

嘈杂的人群忽然安静。

“大师兄来了!”外围一个小弟子满目崇拜惊喜。

果不其然,又一道剑影飞来,白衣少年落地后越过人群,快步行至奉息面前,叠手行礼,清润声音与她记忆中重合。

“长老息怒!虽然此事错在云岁,可还请长老念在云岁自幼拜入宗门,勤勉刻苦,饶过她这次!”

施云岁漠然盯着地面。

总是这样,不知何时起,每当与小师妹起争执,在越行眼中,错的人一定是她。

尽管已过去很多年,施云岁依旧清晰记得这日的心情。

像清晨雾蒙蒙的天,淋了一场病雨,伤筋动骨,经年难愈。

“施云岁,你说呢?”奉息冷漠瞧着下方,少女连跪立,都不肯弯折脊背分毫,让人格外厌烦。

见施云岁迟迟不开口,奉息耐心告罄,目光疏离将她望着,像在看一枚难以教化的顽石:“污蔑同门,搅弄是非,冥顽不灵!”

施云岁知道,越行会开口为她担保,说以后会亲自监督,为此还被奉息疏远,与小师妹走近。

为此修行退步,也被众人悉数怪到她头上。

不过那是曾经。

现在——

在越行再次开口求情前。

施云岁坚定了念头。

“我认罪!”

少女声音清越,明明声音不高,却清晰让在场每个人都听见了。

这下不光越行,周围窃窃私语的同门,连带高台上决意处置她的奉息,都不可置信,看向玉台上跪立的少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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