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相公”,是应空以脱离灵骨之躯入人间,听到的第一句话。
眼前这个农妇装扮的妇人,便是他入世后,看见的第一个人。
白玉天书所说的“任务”还言犹在耳——
“凡人有一个玄妙之字,叫做“缘”,情缘,孽缘,机缘,这是你在你这安乐地寻不到的东西。你要做的,就是去人间求缘,守着你的有缘之人,得一分真心点化,九九归一,便是终时。”
“能说重点么?”
“……”
“你不想听的,都是重点。”可惜白玉天书没有眼睛,翻不了白眼,“简而言之,这是你的修行,凡人修仙,而你,修凡。”
“修凡?”
白玉天书尽量用最简单的方式讲道:“你在人间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有缘人,那人死去之时,就是你离开人间,重回虚弥之境之日。”
应空了解过凡人,知道他们活个短短数十年便会老死。
他估计着眼前这个妇人的年纪,按凡人的岁数来算,大概二三十岁,若是活到七老八十寿终正寝,再过个五十年左右,也就差不多了,更何况,还有疾病,意外,种种可能,或许根本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妇人绝对想不到,眼前这个顺手捡回来的俊俏男人,正默默计算她寿命几何,她更想不到,他还在遗憾,她为何不是个老头子,或者老太婆。
见他始终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妇人愣了愣,伸手探他的额头,道:“莫不是摔傻了,或是失忆了?”
她用手在他眼前晃悠:“哎,醒醒神,我刚才吓唬你呢,你不是我相公。”
应空拂开她的手,坐起身来,正要开口,却听见这陋舍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妇人闻声一愣,想了想,凑到应空耳边,悄声道:“我叫亦照君,这下真要劳烦你装一装我的相公了,替我吓走外面那些地痞无赖。”
刚说完这话,几个手拿锄刀的人便砸门闯了进来。
亦照君站起身来,面向那些闯入者,嘴里对应空说道:“相公,就是这些人,趁你不在家中,以为我孤身一人无人撑腰,想要将我赶走,抢占我的田地。”
闯进来的人愣住了,面面相觑:
“不说是个寡妇么,几时有了相公?”
几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似乎对应空的存在十分意外。
亦照君取下墙上挂篓里的柴刀,塞到应空手中:“相公,你去那宗门习武多年,打走这几个泼皮无赖,应该很容易吧?”
应空从善如流地接下那把柴刀,站起身来。
虽没有灵力傍身,但将一把柴刀扔出吓唬人的气势,很简单。
几个闹事的村人战战兢兢,扭头看一眼那深深嵌入身后土墙中的柴刀,争抢着夺门而出。
亦照君定定看着应空,诧异道:“有两下子……你竟真是个练家子?”
应空看她一眼,没头没尾地问道:“你身体如何?有无疾病?”
亦照君一愣:“我身体健康得很,你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还真要谋个媒,做我的相公?”
应空目中划过一丝失望之色,沉默半晌,忽然问:“相公是什么?”
“啊?”亦照君又是一愣,看应空的眼神渐渐变了。
她微微眯眼:“你究竟是什么人,是装傻还是……”
她说着,竟突然翻脸,不知从哪里摸出把剪刀来,紧紧抵在应空的颈边。
“说!是不是花复秋那个畜生派你来的?你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应空困惑地眨了眨眼,这凡人女子真是古怪,方才一个样,现在又是一个样。
他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莫名其妙。”
他推开颈边的剪刀,撂下四个字,便自顾自出去了。
就这么走了?
亦照君原地愣神片刻,到门边一看,才发现他并没有离开,而是面朝屋舍正门,盘膝坐在院坝边的石磨上。
亦照君扶着门框,不解地看他:“你这是做什么?”
应空道:“我在等。”
“等?等什么?”
“等你死。”
怪人,实在是怪人。
亦照君见过数不清的男人,但没有见过这般俊的,否则,她也不会头脑一热,捡他回来。
同时,她也没有见过这般古怪的,竟然每一个举动,都在她意料之外。
“你等吧,算命的说我能活到八十岁,那你可是要等上好几十年呢。”
亦照君说完,关起房门,不再理会他。
应空就这般坐在原地等着,不管亦照君是里外洒扫,还是下地干活,他都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让亦照君很意外,难不成他是什么得道之人,竟不渴不饿不用休息?
等到第三天,亦照君打消了这个想法。
第三天早晨,亦照君打开门,发现屋外那人不再端坐着,而是倒在了地上。
亦照君走到近前,看着这个小脸煞白的俊俏男人,心中倍感古怪。
她将他摇醒过来,问:“你怎么了?”
应空只觉身体莫名虚弱,心道:天道去我之骨,必是留了隐患。嘴上只道:“不知为何,我现在腹中古怪,浑身无力。”
亦照君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肚子,大笑起来:“傻子,你只是肚子饿了。”
亦照君去灶上忙活半晌,给应空端来一碗卖相惨不忍睹的面糊汤。
“喏,吃吧,白面可是好东西。”
应空看着那面糊糊里沉浮的野菜碎,蹙起了眉头。
亦照君看出他眼中的嫌弃,伸手敲他的脑袋:“你这是什么表情?给你做饭吃,你还敢嫌弃?”
应空无力跟她计较,默默捧过那粗瓷碗。
亦照君打量着他:“你真不是花复秋派来的?”
应空手足无措地对付那碗面糊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鸦黑的眼睛一抬,看上去实在诚恳极了。
“你最好不是姓花的派来的探子,否则,我一定让你死得很难看。”
应空正仔细研究碗里的野菜,没空回应她。
“挑挑拣拣干什么呢?肚子饿了就赶紧吃,我又没下毒。”
应空试探着喝下一口面糊汤,眉头一皱。
亦照君嫌弃道:“你真是,怎么一副饭都不会吃的样子,你是刚下凡的神仙,还是刚化形的精怪?”
换了旁人,做出这等姿态,亦照君恐怕早将他打走了,偏偏他样子实在讨人喜欢,怎么着都不会叫人心生厌恶。
“我都做饭给你吃了,你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应空没多想,老实回答。
“应空?”听清应空吐出的两个字,亦照君露出个诧异的表情,“你跟那上古凶兽恶煞同名?”
应空小心翼翼啜饮一口,抬眼看她,神色莫名。
“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难道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见应空一脸懵懂,亦照君无奈道:“每年除祟节,都有打凶兽应空,庇佑平安的习俗,再乡野偏僻的地方,也知道用这凶煞之名吓唬孩子,你的爹娘竟给你起这个名字,年年被打被除的,也不怕你这辈子过得凄惨。”
见他不说话,亦照君又自顾自道:“真不是个好名字,还是改了吧,你姓什么?应?”
应空摇头:“我没有爹娘,也没有姓。”
亦照君一愣,一挥手,笑道:“那不如跟我姓,你别看我只是个乡野村妇,还是个孤苦无依的寡妇,我这姓氏却不一般,祖上也是富过的,出过开宗立派的始祖呢,不亏的。”
她自顾自沉浸其中:“至于名字么,我还要想想。”
她从防范有加,到突然要为他起名冠姓,转变得实在有些迅速。
对此,应空根本无所谓,他现在心中唯一忧虑的是,自己竟真的成了凡骨,会饥渴疲累,与凡人无异,接下来的几十年,恐怕不好过了。
被安排着收拾好碗筷,应空回到原地,闭目坐着,忽然感觉脸上溅来几滴湿凉,他睁开眼,看见亦照君正端着个水碗围着他转,用一根柳枝,不断往他身上拨水,口中还念念有词。
水珠从应空的额头滚至唇边,他蹙起眉头:“你这是做什么?”
亦照君道:“你是我捡来的,以后就是我的人了,给你除除晦,留留魂,以后就安心跟着我过日子。”
“你不怕我是谁派来的了?”
亦照君嗤道:“一个能把自己饿晕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傻子,有什么可怕的。”
说完,她又补充道:“先说好啊,我可不养吃白饭的,该出的劳力你得出,若是不愿意,那你就走,我本来也没打算强留你。”
应空摇头:“我不打算走。”
“哦,对,你还要等着我死,”亦照君觉得荒诞,笑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怪人怪事,你且安心等吧,我身体好得很,说不定,你会死在我前面呢。”
应空不置可否。
彼时,他还对人间的生存之艰还知之甚少,更不知道,做一个乡野之地土里刨食的人,是何等艰难。
亦照君种地的水平很一般,但对开荒很有热情,她将应空带到后山,指着一片贫瘠的碎石地:“把石头都捡走,将土翻好,我们要将这块地平出来,种菜吃。”
应空点头,对那些石头命令道:“走,到一边去。”
亦照君莫名其妙地看他:“你这是干什么?石头难不成还能听你的话,长脚自己跑啊?”
应空道:“不能?”
亦照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要为了少干活就装傻子,老老实实捡石头锄地去!”
应空在烈日下捡石头,捡着捡着,忽然淡淡道:“你知道你在使唤谁,一定会很惊讶的。”
亦照君大笑,叉着腰道:“你知道你在被谁使唤,也会很惊讶的。”
这种奇怪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
在亦照君的指导协助下,应空有了一间紧邻她屋舍的小房子,成了她的邻居,外加种地的帮手。
村人依然时不时过来找找麻烦,试图赶走亦照君这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但应空一颗石头就能将人打翻在地,不多时已经是恶名远扬,闹事的人也就越来越少。
又过了几年,亦照君已彻底扎根于此,她这居所远离村庄,多年来相安无事,村里人也就渐渐接受了她们的存在。
别人当他们是两口子,亦照君笑眯眯接受,甚至炫耀自己运气好,找了个又俊又听话的好相公。
亦照君曾半假半真地开玩笑:“我是寡妇,你是独身,干脆真做夫妻算了……让你娶我这寡妇,你可愿意?”
应空曾跟着亦照君吃过喜酒,但对于凡人这婚丧嫁娶的仪式,他还是了解不透:“娶,究竟是什么?”
亦照君早已习惯他毫无常识的样子,耐心解释道:“娶呢,对应嫁,你娶我,我嫁给你,就是之后都做你的人,从此属于你,侍奉你,依附于你,为你付出。”
应空觉得奇怪:“那这被娶,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莫名成了附属,被人奴役,我并不想奴役你,还是罢了。”
亦照君听了,哈哈大笑,笑得打翻了茶碗:“真是个傻子。”
笑完之后,她又叹了一声,也不知回忆起什么,语气黯然道:“我才是傻子,世上多少女子都是傻子,这么吃亏的事,还愿意去做……”
亦照君是个强势豁达的女人,但时不时,也会流露出这般消沉哀愁的一面,随着她年岁渐长,这种忧愁的时候,似乎更多了。
但应空无心去探究,对于她望过来的日渐复杂的眼神,也无动于衷。
他愿意同她待在一处,只是为了等待她的死亡。
人间的几十年,并不像应空想得那样快,也不像他担心的那样慢。
他第一次直面死亡,不是亦照君,而是她捡来的一只狗。
小狗一身灰髦,浑圆可爱,喜欢粘在应空身边,围着他转个不停。
亦照君给这只狗起了个名字,叫乌云。
应空去田地里走一走,村子里转一转,或是每年除祟节,他和亦照君去镇上听戏,看除祟仪式,乌云都跟着,寸步不离。
应空不喜欢那个除祟仪式,但是亦照君喜欢,因为除了驱邪除祟的戏法把式,戏班还会演最新的折子戏,她总是看得出神,看完之后又会感叹,说那样的真情只在戏文里有,戏文之外的现实,只有数不清的背叛。
她身上想必有故事,但应空从来没问过。
转眼几年过去,小狗长成了大狗,依然活泼,爱四处疯玩,时不时自己跑去几里外的村子,转悠半晌,再踩着饭点,奔回家来。
但那一日,乌云去了一整天,都没有归家。
等应空找到乌云的时候,它正躺在路边草丛里,只剩一口气,看到他时,流血的口中发出呜呜的哀鸣声。
路过的人告诉应空,这狗是去追别人家养的鸭子玩,被主人家拿锄头打了。
乌云很想活下去,撑着一口气等来了主人,但是它伤势太重,终究还是在应空怀里咽了气。
应空捧着乌云僵硬的尸体回去,亦照君长叹一声,什么都没说,只是带着应空一起,将它埋在了后山。
眼睁睁看着乌云哀鸣死去,应空说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只觉得,那好像比饥饿更磨人,甚至那赤沙荒漠里的怪老头为他剔骨时,也没有这等窒息感。
但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表露。
埋葬完乌云,回去的路上,陡然落起雨来,亦照君走在前方,突然止住脚步,转回身冲过来,紧紧抱住应空。
雨越下越大,他们立在暴雨中,任凭雨水冲刷。
应空并未回抱她。
“我为你起好了名字,”沉默许久,亦照君松开应空,后退几步,缓缓道,“新上任的里正要重录簿籍,我天天叫你傻子,总不能真录上傻子二字……”
雨水顺着她眼角的细纹晕开,她掖了掖耳边淋湿的鬓发:“在我师父的书房里,有一句偈语,是我的师祖所写,‘神照天地亦照君,天道如尘亦如空’,我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这是应空第一次在这个凡人口中听到“天道”二字,不由得心念一动。
亦照君继续道:“这两天,我读经书,又读到一句——于诸惑业及魔境,世间道中得解脱,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我终于想到,该为你起的名字。”
“——亦如空。”
应空无可无不可,他不明白她对于名字的执念,亦照君说,人的名字,跟他的魂魄紧紧相连,一个对应神魂的名字,在呼喊的时候,不止叫醒躯壳,还可以叫醒灵魂,甚至将来刻在墓碑上,还关系着来世轮回。
“这是最合适你的名字,”她有些忧伤地说道,“你的心,好像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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