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陶烨曾无数次地想,以程婉的个性,如果自己没有跟她说那些话,没有教她那些东西,没有鼓励她去……去追求什么狗屁的爱情,那么程婉一定会只把自己放在心上,专心做一个贤妻良母。
是他告诉了这个人外面有一个怎么样广阔的世界,也是他,把这个人一辈子都困在这座深宫里。
所以程婉会把死亡当做解脱,也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我从最开始就把你当做妻子,我对于你来说,会不会有不同的意义?”
陶烨的喃喃自语让程婉微微愣神。
那些原本以为已经被淡忘的往事,在此刻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程婉第一次见着陶烨,就是在成亲的洞房里。
红盖头被揭开时,她一抬眼,就见着了这位世人眼中因被皇帝屡屡打压而懦弱无能的太子,其实这与她在子理口中听到的并不相同,子理很尊敬这位太子,说他只是藏拙,其实是旷世奇才。
只一眼,程婉便觉得子理说得是对的。
面前的人眸中含笑,温润如玉,举止间更是从容有度,哪里有半分懦弱无能的样子。
程婉在此之前心属杜子理,但是作为程家的嫡长女,个人感情在家族利益面前太不值一提。
她也早就在心里切断情缘,只想做好这个太子妃。
然而,陶烨与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程姑娘,你与子理是两情相悦吧?”
惊得一身冷汗的程婉当即下跪:“回禀太子,妾身与杜公子从来恪守礼教,未行过任何出格之事。”
“你别紧张。”陶烨笑着把她扶起来,“程姑娘,人应该是自由的。你不该被拘束这后院之中,勾心斗角里。放弃自己的爱情,与其他女子共侍一夫,我并非良人。”
那是程婉不曾说,不曾听,甚至不曾想过的话。
但那只是开始,自此以后,陶烨一点点教会了她许多,他让自己知道,外面有一个怎样自由的世界。他鼓励自己,不应该轻易放弃爱情。
程婉几乎是重新建立了一个新的认知的世界。
可到头来……她回头看着殿外的红砖青瓦,在积雪的掩盖下,死寂而沉重。
结果无论生死,自己都是被禁锢于此,其实……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回过神时,陶烨已经走出去了,程婉跟过去,看到了跪在殿外的人。
除了后妃宫人,还有皇子,都跪在了这里。
程婉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这么天寒地冻,这么跪下去还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再想到嘉林身体本就不好,她忍不住更加担心。
陶烨停在了众人面前,他的目光落在为首的陶延礼身上,然而也仅仅是停留了片刻,很快就越过他,扶起他身后的陶嘉林。
“父皇。”被扶起的人略有意外,但被更多的悲伤所盖过。
“你身子不好,”陶烨的声音是平日里的温和,“就不要再跪在这里了,回屋里休息一会儿。”
跟他杀伐果断甚至是狠毒的行事风格不同,陶烨待人向来是温和有礼,哪怕是发怒,更多的时候也是不动声色。
陶嘉林不意外他这会儿对自己的态度,毕竟当初父皇甚至在废黜自己太子之位时,都是一副温和的模样,他只是诧异于这话中的似乎是真情实感的关切,这种情绪以往只会出现在三弟身上。
他看过去,陶烨的眉宇上还挂着雪花,眼里是说不出的疲惫与倦怠。
不等他看清楚,陶烨就已经转头了。
“都不用跪在这里了,回去吧。”
“是。”跪着的人迟疑过后才陆陆续续回应。
陶延礼还看着陶烨落在陶嘉林身上的手,父皇扶起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从来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大哥。
少年的手狠狠拽在一起。
程婉把他的反应看在眼底,眼里闪过无奈。
陶烨一直以来都更喜欢这个孩子,程婉是知道的。两个都是自己的孩子,她自然都是从心里疼爱的,只是陶嘉林作为皇长子,自己一直都是以储君的方式去教育。
谦逊有礼知进退。
以至于这个孩子在不被自己的父皇喜欢时,在被诬陷时,也做不出任何反抗。她不得不偏袒着十分,才能不让嘉林太过委屈。
所以延礼才总会说自己偏心。
如果说程婉与陶烨唯一的矛盾,那就是嘉林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陶烨又突然改变了态度。
推迟了五天的丧礼,终于开始正常进行了。宫中被哭丧声、超度声的嘈杂所充斥,陶烨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在御书房里批阅着堆积的奏折,旁边只有陶嘉林候着,和他们看不见的程婉。
奏折陶烨是交给陶嘉林先批阅以后,自己才订正的。
父子俩原本就不怎么亲近,一时间书房里安静地就只有烧着的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陶烨按了按太阳穴,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对于陶嘉林的批阅并不是很满意,引得程婉也为嘉林担心起来。
他看着低头的陶嘉林,想到了自己穿越之前的原身,大概也是如此。如果自己跟先皇一样狠,那陶嘉林的结局跟先太子也大差不差了。
“这份奏折,你是什么想法。”
陶嘉林接过奏折,那是关于云安知县赈灾情况的奏折。
“云安的灾情从今年七月持续到了现在,”他想过一会儿后答复,“眼下又是最难捱的冬季,可十月过后,云安知县没有再请求朝廷的帮助就度过了此灾情,伤亡甚小。儿臣以为该赏。”
“赏?”陶烨合上了奏折,“因什么赏?凭他把地都卖给了乡绅?”
陶嘉林沉默片刻,没有想出有什么不妥:“朝廷今年给云安拨了不少赈银与赈粮都只是杯水车薪,云安知县这个做法,既可以帮助灾民度过寒冬,也可保证不耽误来年的春种。儿臣……以为尚可。”
他说话的功夫,陶烨已经起身踱步到火盆旁,伸手拿钳子拨了拨,已经灰暗的炭火又重新烧得旺一些。
“那度过了这次寒冬,以后呢?”他问,“地都卖给了别人,他们以后应该怎么做?”
“地也需要人来种。”
程婉在一边听得轻轻叹气,嘉林还是想得太过简单。
“确实是需要人来种,但是是以什么样的回报?他奏折里只说了卖地,有没有说以什么价卖?”
陶嘉林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但他还是认真设想了一下:“农夫既然是愿意卖了,自然是可以接受的正常价格。”
“什么是正常价格?衣食无忧时的正常价格,和快要饿死时的正常价格,会一样吗?”陶烨再一次发问。见陶嘉林面露窘迫地说不出话,他将钳子扔去了一边,语气里带上了讽刺,“朝廷不用赈灾,乡绅有了土地,他知县也做出了业绩可以交差,这么个好法子,确实该赏。”
受苦的最后就只是百姓了。
终于明白的陶嘉林跪了下来:“是儿臣考虑不周。”
他羞愧的同时,对自己的父皇也再次生出了敬意,即使父皇对自己从来不喜,但因为这个人传奇般的半生,他还是如同大齐的所有子民一样,对这位帝王带着浓浓的崇敬,和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濡慕。
陶烨已经坐在了火盆旁的椅子上,龙袍拖在地上也没有在意。他对着火苗看了一会儿后,直到眼睛被火熏得有些疼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走神,再回头看着依然跪在那里的嘉林,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过来坐吧。”
陶嘉林犹豫片刻才依言坐过去,但因为紧张,也只是坐了椅子的一小部分,他很少离陶烨这么近,以至于动作十分僵硬。
“对程鹤远,你是什么想法?”
听到大哥的名字,程婉眼神微变,她看着陶烨,眼里有了一分哀伤。
“舅舅?他……”
“算了,”陶烨打断了他,“你不用说了。”
从舅舅两个字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陶嘉林的答案。
这也是意料之中,被自己冷落的时候,嘉林没少被程鹤远解围。
对于手握重权的程鹤远,陶烨在位这么多年没有动,是因为程婉。尤其是近些年,程婉身体不好,他更是不敢让程婉受到一点刺激。
出于私心,他不想手上沾上程家的血。
如果是留给延礼,陶烨还能放几分心,但如果是嘉林……他就不得不在离开之前处理掉。
陶嘉林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程婉却已经听懂了。
她已经不是在世之人,没有办法干涉,也无力挽回,她懂陶烨的决定,更懂他为了自己的忍让。
程婉闭上眼,想离开的心越发强烈,她明明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逗留此处?
批阅一直持续到丑时,陶烨才叫人送陶嘉林出宫。
他自己就睡在了御书房。
李德端来了脸盆伺候陶烨洗脸。
没有人说话,一片死寂的殿里只有偶尔响起的水声。
“他不像我。”一直默默无语的陶烨突然说了一句。
李德知道他说的是谁:“大皇子随的是皇后娘娘,宽厚仁慈。”他低着头,上边的人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烦心事,将毛巾一把扔进了水里。
“他若是真像皇后,倒也好了。”
“万岁爷,”李德没有抬头,他知道陶烨在恼火什么,“大皇子是可塑之才,您正值壮年,有的是时间慢慢教导,不必急于这一时上火,还气坏了身子。”
这般话也只有他才敢说上一两句了,陶烨没什么反应,只是摆摆手:“下去吧。”
等他退下,书房就只剩下陶烨一个人了。
程婉看着他躺下,身体蜷缩在塌上,半天也没有动一下。
因为不放心,程婉又走近一些去查看。
她弯腰低头,正好与塌上的男人视线平齐,男人眼睛紧紧闭着,怀里抱着一套衣物,像是没有安全感的幼兽。
程婉认出来那是自己的衣服。
屋里很安静,安静得隐隐能听到深宫里超度的经文诵读,这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可又似乎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正观察着,陶烨突然睁开眼。
这对视的感觉让程婉的心一紧。
男人直直盯住这边的视线,让她有一种这个人能看见自己的错觉。
“婉婉,”陶烨小声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悔意,“我跟你较什么真?我为什么非要在这件事上与你作对。”他伸出了手,意料之中没有触碰到眼前的影子,陶烨已经习惯了,习惯幻想之中程婉的身影,对于他来说,这也算是可以麻痹自己的安慰了,他继续自言自语,“你喜欢嘉林,那我就把皇位给他好不好?”
只是他还要把这一堆烂摊子处理掉,给陶嘉林留一个安全的皇位,给百姓留一位明君。
婉婉会等他吗?陶烨一点把握也没有。
恍惚间,他在面前这个幻觉出来的人影眼里,看到了心疼。
是的,那是程婉会有的表情。陶烨胸口涌出酸涩,就像是有说不尽的委屈,他再次伸出手,这次,面前的人影瞬间就没了踪迹。
程婉还没反应过来,明明上一刻还在陶烨的床前,一阵天旋地转后,等再睁开眼,场上是一众和尚正诵读着不知名的经文,而自己就在他们的中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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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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