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像我自己

上清峰小师叔是何等的人物!

这位刑堂常客作威作福数十载,遛猫逗狗折腾过大小灵宠,不忌酒肉,是曾贪杯喝醉了,酒洒了上仙一身也能安然无事的人,他身上总是有些凡间的小玩意,叫那些苦修的弟子们眼羡口馋,期待着这位风云人物心情好时分点肉羹。

只是现下。

陆寒云,无人识。

陆寒云心里有些失望,他竟不知自己当初造下的那些无人能超越的光辉事迹居然也会有失传的一天!新入门的弟子甚至都不知道宗门中有他这人存在。

他心情有些发闷,好好饱餐一顿才慢悠悠地回到上清峰,山上没有吵吵闹闹的弟子,上清峰依然是冷的,尤其是那天上还在落雪。

陆寒云却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他推开院子的门,微微抬起头,就见顾渊站靠在月桂底下看着像是在闭目养神,渡云剑立在树下中央,那雪的来源正出自这剑,看似静谧,却又危险至极。

他刚踏进门一步。

顾渊倏尔睁开了双目:“我说过叫你回上清峰。”

陆寒云对上其目光发愣一阵,随后走进院子,漫不经心地说:“我现在不是回来了么?仙人当时可没说时辰。”

顾渊的视线随之移动,陆寒云就硬着头皮与之对望。

顾渊在人前是像是脱离俗世的真仙,而在现在的陆寒云面前时,有着分明的情绪倒更像是个人,他道:“我不杀你,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动别的歪心思。”

这话实乃当头一棒。

陆寒云顿住脚,回道:“歪心思?在您面前我哪里有这样的胆量?您这么说,那我可真是冤枉。”

他虽早猜到顾渊会一阵兴师问罪,可顾渊一字一句犹如切冰碎玉,他听了仍是觉得大煞意境,皮笑肉不笑:“我在山下耽误了一些时间是在吃饭呐。”

“师尊,像我这样没有辟谷的人是需要进食的。”

陆寒云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促狭的笑。

只是这声师尊唤出来,顾渊眼神倏地阴沉,他眼底的冷漠清晰可见,近乎是生了怒。

周身一时气流翻涌,就连渡云剑都发出激烈的嗡声颤响,那月桂被吹得吱吱作响,警告的意味儿甚浓,却没有落在实处。

看着好似下一刻就要起阵除邪妖了,也不过只是起了风声。

陆寒云不慌不忙,只是勾在唇边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你在发怒?”

顾渊只道:“我何时允许你唤我师尊?”

下一瞬,他就已经立在了陆寒云身前,瞳中深不可测,直勾勾盯着他问:“我又何时说过要收你为徒?”

陆寒云单独与顾渊面对面,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吞咽一口气:“仙人是没有说过,但我那时候开口也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危着想,上仙此时冲我发火,我多无辜。”

“方才仙人也瞧见了。”

他换了称呼,偏过头:“那人二话不说就提剑砍我,其余人也就看看热闹,要不是仙人您及时出现,我就成了那剑下肉泥,我不该为自己着想么?若没有仙人你名正言顺的庇佑我怎可安心?”

顾渊继而问:“那你为何唤出师尊二字?”

陆寒云睁大眼睛:“嗯?”

顾渊又迫近了几分:“你如何笃定我会出现,又会突然叫出那两个字?”

也正是陆寒云喊出的师尊二字,他才一时失手使出了渡云剑,那熟悉的声音穿透心底,身体下意识的举动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诧。

陆寒云一时声音放低了:“我……”

顾渊厉声道:“你需得说清楚。”

他眼睛一直盯着陆寒云那张脸,将其眉眼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下一刻他那一双修长的手就要掐在陆寒云的脖颈上叫他严刑逼供。

陆寒云怔然,见那肃冷的脸庞泛过一瞬地急切。

他甚至怀疑顾渊是不是看出了一些什么,心虚地皱了皱眉,又往后退了一步,仍是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哪有那么多理由?”

陆寒云说:“因为我想活命,所以就这么喊了,我喊仙人的时候你可没有出现,人急了,自然什么也能叫出来,你就算我叫你天王老子也行。”

得了回答,顾渊神情一滞,浑浊黯淡。

陆寒云便没心没肺地笑:“怎么?仙人对我这个回答不满意?”

只见顾渊忽地抬起手,一指点在了陆寒云的额头,抿住的唇绷成一条线,可见执拗。

陆寒云身体一僵。

随着皮肤的接触,顾渊的一缕灵识也涌入了陆寒云的身体里,怪异的感觉压迫着他脑袋,眼珠附了一层金光,他好像看见了一个通体白莹的人,只见轮廓大概是个少年,正在他面前使着剑。

陆寒云顿时觉得头有些发昏,他身体歪了歪,一时浑噩。

顾渊眉头拧得愈发的紧,那躯壳里的魂魄,他就算是用灵识探查,可是得到的结果还是一样。

魂魄不同,就意味着不是同一个人。

半响儿,顾渊终于收回手,一切恢复原状,他又将陆寒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几乎肯定的想,这人身上还有他尚未知晓的秘密。

那个使剑的少年也消失不见了,犹如一场熟悉的错觉,陆寒云沉呼出一口气,眼前这才恢复清明,他甚至不知道顾渊方才做了什么,就听他发冷的声音: “今日之事不会再有下次,我不取你性命,你不便会死。”

“从今往后,也不准再唤那两个字。”

陆寒云耸了耸肩:“只是一个称呼也不行么?在别人面前假装一下师徒而已,又不叫你吃亏,你就这般厌恶?”

顾渊语气生硬,抬手便往陆寒云身上施了一道法印:“我一生只有一个弟子,你也不必成日担心自己的性命,我已在你身上施了一道结界,可保你平安,但是师徒,不可,便是逢场作戏,也不可。”

陆寒云脸上的笑容收住了,唇角垂了下去:“你这一辈子都只有一个徒弟?”

顾渊答:“是。”

陆寒云又问:“只有一个?”

顾渊脸色不好,或许是不想与他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你想说什么?”

“一个便一个。”陆寒云匆匆转过头,他声音有些发闷:“我还以为像你这般有能耐的人,该会有人多弟子。”

顾渊嗤了一声:“言传身教 ,一个足矣。”

陆寒云低下了头,他僵直在原地,连肩膀也耷拉下来。

“有什么了不起的,谁稀罕……”

一个徒弟,真是好极了。

他那师姐如此说,顾渊亦是。

可是从顾渊口中说出来,就像拆穿了他自欺欺人的谎言,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心底皆是自嘲的声音。

所以,陆寒云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什么?

他真想问问他这个好师尊,上清峰是不是连陆寒云这个名字都要抹去?他在这人心底就如此不堪已经成了不能提及的羞耻?

那顾渊还费劲心思想要将他复活做什么?是恨不得再把他凌迟一遍,让他再见证墨钧和他的师徒情深?

陆寒云面上情绪看着平淡至极,盯着顾渊的背影心中却一阵压不住的愤慨。

“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顾渊回头看他:“你该做些正事让我看到成果,我不想等太久。”

陆寒云扑哧一声冷笑:“上仙急什么?这秘术我必须小心布阵,东西都还没准备齐全,若是强行起阵只会功亏一篑,上仙如果想要阵法失败,我大可以现在就做给你看。”

顾渊难得没有接上话。

陆寒云又伸了半个懒腰,顺嘴就说了一声:“而且我这人吃饱饭后一般不干活,还要再喝喝茶,晒晒太阳,不然只会影响我晚上办事。”

谁知,轰隆——!

他尾音一落,脚边顿时炸开一片冰渣。

顾渊徒然一道剑气袭来,厉声质问:“谁叫你说这样的话?”

陆寒云抱住自己身体抖了抖脚,旋即怒了:“你又发哪门子的疯病?”

他指着顾渊道:“你修为高,我不过微末之人比不得你这位上仙,但是你若这般动手动脚,那便是取了我的性命,我也不会帮你!”

顾渊说:“你想和我谈条件?”

陆寒云直笑:“仙人若是想错失机会,我也没有说不的权力,狗急还要跳墙呢!如果你想成日里守着那一具尸体,你大可以动我!”

陆寒云联想到方才自己说的话。

是了,那也是他死前的习惯。

而顾渊俨然一副受了刺激的样子,他不由说:“我爱晒太阳怎么了?我不仅爱晒太阳,我还喜欢泡澡,喝茶,这些都不过是我的一些习惯,怎么?仙人,你不会是觉得我这是在故意模仿谁?”

陆寒云抿抿嘴,哼笑一声:“那我可真冤。”

顾渊脸色一沉,像是被戳中了心思。

陆寒云觉得更可笑了,他仰着头,与之直视:“上仙,你觉得我像么?虽然我这张脸缺了料,但是别的地方却没什么差别,你要是你愿意听的话,我还可以告诉你很多细节。”

青年低低的笑声好不惬意,就连呼吸都打在了耳侧,顾渊也没想到自己会容许对方的靠近,他神色一变,脸都有些发白,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你不是他,我也不会……把你当作他。”

陆寒云却又笑了:“可你透过我,又在看谁?”

顾渊站定着,无话可说。

青年每一处相似的眉眼映入眼帘好似一种酷刑,像他却不是他,相似却不能缅怀,他只能看着这个鲜活的人,被他声音刺痛,被他的视线灼伤。

陆寒云这次笑出了声,他笑得散漫不羁,不知在笑谁:“那人真是可怜,你觉得,他会高兴你在别人身上寻他的影子么?”

顾渊说:“绝无可能。”

“那自然是最好。”陆寒云听了却觉得讽刺,舔了舔唇,好似轻蔑的眼神:“你真这么在乎那人,那人怎又会死?”

顾渊看着陆寒云故意挑衅的姿态不为所动,只是察觉到了对方隐约的怒气。

他似乎是在,怨?

怨何?

顾渊不知陆寒云眼中情绪从何而来,却也会随之心悸,他攥紧手掌,掌心一时皮开肉绽,指缝间流出刺目的血,可是掌心的痛,远不及心痛。

陆寒云仿佛成了洪水猛兽,叫这处事不惊的仙人自乱了阵脚。

陆寒云还从未见顾渊如此失态的模样,他心中发笑,甚至有种报复性的快感。

他当初寻死,并非是单纯找死,不过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索性早死留留自己的脸面,至于顾渊,他相信他这个普世救人的师尊是会愧疚的。

像顾渊这般奇人强迫不得威胁不得,身有傲骨,杀他辱他,他都只无动于衷,唯独叫他愧疚,倒成了唯一的报复。

他要报复顾渊?其实也不尽然。

是他自己杀死了陆寒云,而今,他又被杀死了一次,顾渊连他的存在都要抹去,陆寒云为自己不平。

他沉下脸,语气平静:“仙人,容我再多嘴一句,我们一族的人向来不喜欢寒冷,你落雪,那棺材里的人也不会高兴。”

顾渊眸光好像蒙了一层灰,一时失神。

陆寒云对其全然没了惧意,说:“我布阵需要在那屋子里,你要放我自由出入。”

顾渊的行动给了答案,他长袖一挥,便将那屋门的结界给解开了,他只警告说:“不要妄想碰你不该碰的人。”

陆寒云抿抿嘴,没想到这一点被顾渊压得这么死。

顾渊接着说:“膳食我会叫弟子给你送上山,其余的时间,不得随意离开上清峰。”

陆寒云追问:“那我的生活起居要用的东西呢?你总不能连这些权力都不给我!”

顾渊答:“我会给你一并带上来的。”

陆寒云还试图讨价还价,却被突然一声鹤鸣打断。

那一声鹤鸣,从那空荡荡的云雾山间传来。

“顾上仙!”远远的一声呼喊,上清峰这寂静地竟然来了人。

那腾云驾鹤的架势,陆寒云也知道来的是何人。

归元宗一共有三位长老,来的这位便是其中的大长老,他修为不及顾渊,却是养过真龙的灵宠界大能。

顾渊随即扭头对陆寒云道:“进去。”

“去哪?”

“屋子。”

“哦……”陆寒云态度不怎么好,啧了一声。

真是会使唤人,陆寒云在背后瞪了他一眼,随后乖乖地往屋子里走,他躲进了顾渊的房间把屋门轻轻一关,就贴在门缝边偷偷听。

“顾上仙近日可好?”那鹤落下,大长老下了坐骑,落在院子外,他不高体型偏圆是个看上去是个很和蔼的人,得灵宠亲爱。

顾渊回过身,对来人道:“大长老,找我何事?”

“我听那钟声险些以为是人老迷糊了,听到弟子们议论方知你是真的出来了。”大长老捋着长长的白胡须,笑了笑:“顾上仙如今出关,我自然是要来见见的。”

顾渊轻点了头。

大长老朝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顾渊身后,又笑道:“上清峰如今只有你一人在?凡人金屋藏娇,顾上仙撅弃红尘之人可不兴这一套。”

顾渊对他的说辞略有不悦:“你想问什么便问罢。”

“有弟子说,有个和……”大长老顿了顿,也不再拐弯抹角,他眉头一皱有些紧张地问:“顾上仙,你当真将那师侄给找回来了?”

顾渊垂眸:“并无。”

大长老问:“那是何人?”

顾渊道:“只是相貌相似的一个人罢了,无关紧要。”

大长老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是如此。”

他脸上露出了喜色:“顾上仙,此次出关,宗门事务你可不能再推脱了,往日之事不可追,这么多年了,你现在该随我去长老堂了。”

“我暂时不会闭关。”顾渊点了点头。

“暂时?”大长老沉吸了一口气,便听他忽地问了一句:“若有人复生,他的魂魄会变么?”

“自然不会。”大长老回道:“先不说复生有违天道,魂魄乃是一人之中枢要害,若是不同,岂会是同一人。”

见其不语,大长老眉头一皱,提醒道:“这世上不乏有些奇例,若是有相似之处……顾上仙,若是执意叫新人顶了旧人,旧人心寒,新人何辜?”

顾渊声音沉下了:“我明白了。”

大长老又问:“那人你又如何打算。”

顾渊回道:“过些日子,我会送其下山去。”

大长老方才放心。

又是一声鹤鸣。

陆寒云听到声音便知道,大长老已经走了,他这才退远了几步,又等了一会儿,而屋外已经没了动静。

顾渊似乎也走了。

顾渊当真是会放他走?

陆寒云摇摇头。

他转身走进那屋子里,和自己的尸体打了一个照面,先前阵法失败弄得屋子一片狼藉,现下却已经布置得整整齐齐。

他站在了顾渊的位置上,看着冰棺中的自己一阵别扭,只是这冰棺里的人设了结界,他该怎么做才能避开顾渊查探自己的魂魄呢?

我真难,陆寒云想。

他手掌落在那冰棺上,指腹摸过不少凹痕,有一双手在这拂过的痕迹,那尸体上还裹着一层浮动的玄光,他从没这么仔细看过自己的身体,好似每一寸肌肤都是纯洁无瑕,比他生前还有干净。

他不禁想,顾渊此行又是为了谁? 因为心里有愧,所以想复活他好将他这包袱甩开?陆寒云想不到别的理由,他攥紧了拳头将那墙上的符箓都撕了个干净,像是月桂,洒了一地。

他不觉得解气,又看向脚下的阵法。

谁知这时,咯吱一声,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陆寒云听到响声,作乱的手立马收了回来,他盯着门口看,起初还以为自是顾渊进来了,可是先吹来了一阵浓烟。

那浓烟立马充斥了整个屋子。

陆寒云愣了一会儿,那白烟有一个浓烈的怪味儿,他咳嗽了好几声,意识到不对立马假装中毒,身体一软,歪倒在冰棺一侧。

似乎来者不善,陆寒云已经试着运通灵气,掐诀的手藏在背后,他眼皮扯开一道小缝。

那门彻底打开,压来一道阴影。

等到白烟散去,陆寒云目光扫过门口,在下方才寻到影子,看到来人,他微微吃了一惊。

这客人似乎还不能算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猫。

通体发黑,尖耳朵,还是有九条尾巴的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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