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越来越大,雨滴打在树叶上哗哗作响,夜色更加深黑。
室内一灯如豆,灼夜搬了椅子坐在床前,明允坐在桌前,一起望着床上的容识。
容识上身的外衣被拉下来,只留了件纯白的里衣,数根银针扎在他的心肺周围。
灼夜只觉得窗外的雨像是打在他心里,有些烦躁。容识一直都很警惕,这次帮他脱衣服时,他竟然没有醒,说明这个旧疾比他在随山山庄受的伤还要严重,到底是什么旧伤这么厉害?
沉默良久,他实在忍不住,“云……”
不对,现在他是不是应该改叫云明的本名?
“明……明允?”
“叫什么都行。”明允的尾音长长地拖着,听着就累得慌,“不过我自从去药王山拜师之后,就一直用的云明这个名字,还是继续叫这个比较好。”
“哦。”灼夜知道容识的身体急也没有用,迫切地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为什么你拜师要换个名字?”
明氏听起来好像是个大家族,大家族的人出门为什么要改名,是害怕有人因为他的身份图谋不轨?
明允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念书一样毫无感情地开口:“太微历一万五千七百三十六年,一月,萧氏和明氏一起打进中州仙盟总部四百里内的相州,杀了盟主的第一个义子应茂,立下决定性的不世之功,可突然有人检举明氏长公子明彧勾结仙盟,侵吞武器药草、传递机密情报,致使清源盟在几次战役中大败。”
灼夜在他干巴巴的讲述中听出事情的紧迫,很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明允却停了下来,似乎不忍心讲接下来的事情。
片刻后,明允说:“明彧被抓后据说在相州牢中畏罪自杀。”
灼夜心里一惊,这……怎么会这样?
他看了眼床上的容识,如果容识就是明彧,他绝不相信容识会做出背叛清源盟的事。
明允木然地喝了口水,“有人说是萧随和隐山联手做局陷害了他。明氏陷入非议,在战后回到南海,偏安一隅隐世而居,再不问世事。明彧的母亲不久便卸任家主之位,由我娘继任。明彧的事情是整个明氏的污点,无论他到底有没有做过,伯父伯母和我爹娘都希望我去药王山之后,能保持一颗纯粹之心去学医,才建议我在拜师的时候改名,隐藏明家人的身份,当然,这些事情我师尊都是清楚的。”
他想起从小待他极好的伯父伯母,不免伤感,“伯父伯母觉得明彧是被陷害的,一直在找相关的证据,即便这么多年都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们也没有放弃过。他们把对明彧哥哥的想念和爱都投射在了我身上。”
明允看着容识,心情十分复杂,“所以发现容识骗我,我才那么激动,你说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呢?是因为他真的做过背叛仙盟的事么?明氏不会不通情理硬要护着奸恶之人,如果他真的做了,交由仙盟审判就是,何必躲躲藏藏这么多年,让伯父伯母没日没夜地挂念,连当年的真相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不怕真相难看,只怕一辈子蒙在鼓里!”
听到的信息太多,灼夜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原来明彧这个人的背后还有这么多的事情和牵扯,大战、通敌、陷害、自杀……
只是越听他便越坚持自己的想法,“虽然你说我傻,但我觉得这次他说的话是真的,他真的不是明彧。”
关于明彧的事信息杂乱、真假难辨,可他直觉明彧和容识是不同的人。
明允捂着脸,“我现在是既希望他是又希望他不是,他如果是,这么多年不回家,伯父伯母知道了该情何以堪,万一他真的做了那些事,好不容易亲人重逢,他就得回仙盟受审,又要生生分离。要是不让仙盟知道他活着的事,就只能一辈子藏着掖着,也太憋屈了。如果他不是,那当年的真相、明彧到底有没有死,又成了一桩悬案。”
灼夜不了解战时那段历史,随口道:“有没有可能,他确实是那个时期的人,只是不是明彧?望仙七算里面,不是还有叶轻和隐……隐山,为什么你和桓礼都没怀疑过他是隐山?”
明允呵呵一笑,“他要是隐山先生,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啊?”灼夜不解。
“他要真是隐山,我说要把他扭送仙盟那几句,估计就是我这辈子说的最后一段话了。”明允想想都打了个哆嗦,“现在我也应该埋在常泉郊外的土里,而不是坐在这里。”
灼夜微微后仰,“……有这么可怕?”
“当然可怕了,你当煞神这个外号是在闹着玩么?”明允深吸一口气,“隐山手段狠辣残忍,为了自己在清源盟中的地位,亲手策划沅州大败,致使一城之人无辜惨死……一整座城的人,无论百姓还是守城修士,都被他引来的仙盟大军用飒沓流星轰得灰飞烟灭!”
“……”
灼夜张大了嘴。这和镜真在甘邑的所作所为简直如出一辙。
镜真是本该对甘邑的情况负责,也有能力拯救所有人,却为了自己的修为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这隐山,是亲手葬送一城之人的性命,让人听得后背发凉。
“还有息武大战,那时候清源盟的盟主还是现在师盟主的师尊德贤仙尊,仙尊心善,一直不喜欢他的行事手段,两人之间难免有些龃龉,他竟然设局使仙盟派出当时战力第一的太宁仙尊攻打息武!要知道镜真当时也只能排前三,太宁仙尊可是比他还要逆天的剑修。最终德贤仙尊死于太宁剑下,要不是师盟主力挽狂澜杀了太宁仙尊,清源盟五分之一的主力都得死在息武。”
明允喝了口水继续道:“更别说,传闻中就是隐山联合萧随陷害了明彧哥哥。”
灼夜脑子有些乱,倒不是没有听懂明允说的这些事。望仙七算这些人身上都有着数不清的谜团,他理不清、看不透。
“跟隐山比起来,容识脾气简直不要太好。”明允连连叹气,“至于叶轻,虽然他一直神出鬼没、深居简出,但他也没这么好脾气,而且他一直在仙盟当长老,怎么可能不了解现在的修真界。我师尊和叶轻见过,算是认识,我跟她提过几次容识,要是容识跟叶轻很像,她早该跟我说了。”
扎针的时间到了,明允便到容识跟前拔去了他身上的银针,再次把脉,“情况稳定下来了,他这旧伤特别怕遇上阴雨雪天,以后遇上这种天气,还是不要让他出门了。”
灼夜认真地记了下来,“什么旧伤这样厉害,只是淋了点雨……”
他低头看容识,对方的脸色依然很差,“就成了这个样子。”
明允皱着眉:“我之前说过,他肺腑里藏着一道十分寒凉的剑气,阴雨天心肺疼痛、呼吸不上来这些症状,都是这剑气导致的。这么厉害的剑气,修真界内应该只有镜真了吧,但前几天我见过镜真出剑,他的剑气不是这样的,真是奇了怪了……”
“不……”灼夜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还有一个人。”
明允不解:“谁?”
灼夜伸手悬在容识胸口之上,感受那道寒凉之气,“你刚才说,太宁仙尊是比镜真更厉害的剑修?”
“……对啊!”明允惊叫,意识到容识还在昏睡,他赶忙压低了声音,“太宁仙尊的剑气就以寒凉著称,传说剑气过处,即便是盛夏烈日之下,也会生出道道冰雪。容识被太宁仙尊伤过,不是没有可能。”
他眉皱的更紧了,“不对,明彧哥哥如果被太宁仙尊伤过,伯父伯母怎么没跟我提过,难道当时他怕伯父伯母担心,没告诉他们?可这么重的伤,就算想瞒也根本瞒不住啊。”
关于容识身份的事情越发扑朔迷离,明允不知道多少次地怀疑人生,“难道他真没骗我,真不是明彧哥哥啊?”
容识的长发披散在枕上,露出许多刺眼的白发。
灼夜一向更关心眼前的人、眼前的事,当即道:“云明。”
“啊?”思路突然被打断,明允愣了一下。
灼夜捞起容识一束头发,“你看……容识的白发是不是比刚见面的时候,多了很多?”
跟明允认识这么久,他也学了一些医师会用的词,“而且摸着也粗糙了不少,像是营养不良。”
明允探身看了一下容识的头发,从灼夜手中接过那一缕发丝,轻轻地揉搓,“还真的是。少白头可不是什么好的征兆,虽然现在他的脉象比较稳定,但是……没有足够的天材地宝滋养,身体走向衰败不可避免。得赶紧去容氏借药了。”
灼夜犹豫道:“你不是……要把他送去仙盟么?”
明允捂着眼睛,背对着他,支吾半天才说:“我那个时候也是气得上头了你懂么?这个不着急,不着急……总之还是先把他给治好再说,不然我的考核我的研究怎么办,我身为师尊的关门弟子,要是连考核都过不了,也太给她丢人了,像什么话?”
灼夜没忍住笑了一声。
没想到明允也挺嘴硬的。
窗外雷声滚滚,似乎就响在耳边。
容识睁不开眼,意识沉入深海,在海面上浮浮沉沉,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依稀感受到身边的人和事。
嘴里和喉咙泛起熟悉又陌生的血腥味,他又吐血了么?但这次连一点疼痛都没有了,也许是身体早已麻木。
好像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带着隐忍的哽咽,那人似乎哭了,又似乎没有,他听不清楚。
“我给你的话本你都看完了,真不错,是不是很精彩?别睡了,还有新的呢……”
“我把……喂给你……你一定会没事的。”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带你……你应该还没去过……可好玩了……”
“你什么时候醒啊……”
“……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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