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母亲

三人齐齐行了礼,院中沉寂片刻,容向昭先开了口:“你们为何来容氏借药?”

明允上前一步笑道:“我是药王山山主的关门弟子云明,我这位朋友身体先天有损,加之消耗太过,于寿数有碍,我本身研究疑难杂症,也看不得朋友因此困扰,就想上门借药试试。”

他直觉不能让容识太过显眼,鬼知道容识打仗的时候有没有无意中得罪过什么人,还是不要让他引起容氏的注意,免得他们去深究他的身份为好。

容识看起来不像是能得罪很多人的样子,但如果他是明彧,修真界对明彧的记忆还停留在他是个叛徒上,如果不是,跟他们认识这么久也没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应该是有更深层的不能说的原因。

无论他是不是明彧,都不能说,更不能让人查他的身份,所以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灼夜不是个会说话的人,遇上这等重要的事,只能干站着看明允和容识怎么说。

容识心里似乎有一堆蚂蚁在爬,有点乱,他很少有过这样完全没有把握的时刻。

二小姐……到底认出了他几个身份?

若是只有一层那还好说,若是全认出来了……

感觉现在他应该好好计划一下,待会儿该怎么逃跑。

话说完后,容向昭迟迟没有表态,容识也不说话,灼夜更是指望不上。

明允喉咙发干,下山后他遇到过很多人,怎么说也是见多识广了,他这张嘴说服别人还未尝一败,当然除了劝说容识的时候。

可他现下完全拿不准二小姐到底是什么想法,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好尴尬。

他要说什么?

明允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道:“二小姐……”

“好。”容向昭终于说话了。

“啊?”明允愣了一下,什么?她说什么?

她说“好”……这就答应了?

怎么比列星宗的柏宗主还爽快?

世家大族的掌权者和大宗门宗主,都这么好说话的么?

容向昭爽朗一笑,“我跟你师尊,以前可是并肩杀过敌的战友,她的弟子,我总要给面子的。再说了,你明知道借药很难却还是来了,迎难而上,医者仁心,心系朋友、有情有义,我啊,就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像我家那几个,不是太呆就是……”

她看了一眼容识,发现对方低着头,神色如常,却不知道他心底在盘算什么,摇头一笑:“太滑头,看了都叫人发愁啊。”

明允脸色一红,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二小姐答应借药,真就这么简单?不过她先提了师尊,看来是她们之前有交情。师尊提这位二小姐的次数不多,但总归是提过几次的。

还是师尊的名头好用,毕竟不是每个世家,都有萧随那种疯子,连药王山都不放在眼里。

他喜上眉梢,压不住兴奋道:“多谢二小姐!”

容识和灼夜也跟着道谢。

容向昭摆了摆手,一点也看不出是在客套,让人感觉很真诚,“你们可以进来坐坐,我这就去库房取来。”

话罢,她便大步流星地潇洒离去了。

待她离开了院子,灼夜和明允面面相觑,忍不住问:“借药这么简单?二小姐答应得这么快,会不会……”

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比如说给他们的药不是苦海舟之类的……

跟容识经历了这么多,他遇上什么不合理的事,也开始思考其中的深意。

容识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些,又咳嗽了几声。

灼夜见状,拉着他的手到屋内坐下,“我怎么觉得你咳嗽得更多了?”

明允回想片刻,“是有点,可我每天都把脉,没看出什么不妥,可能就是太虚了。”

容识轻轻摇头,揉了揉眉心,“我没事。”

二小姐到底为什么答应借药?

复活以后他搞不懂的事好像越来越多了,他不懂萧随的偏执、镜真的疯魔,也不知道容向昭想做什么。

“是不是又在想事情?”灼夜歪头看着容识,“你是不是也不明白,二小姐怎么答应得这么快?”

“嗯。”容识望着院内的景致,闷闷道:“有点困。”

他一直咳嗽,应该是因为心绪起伏、想的事太多,加上明允说的身体太虚。

明允说没看出什么不妥,只是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他还是会一日一日地衰败下去。

现在稍微想一些事就觉得累,像是上战场跟人打了三百个回合一般,困得只想就地躺下睡觉。

什么都猜不透,连自己的身体也没办法控制,微妙的失控感让他略微烦躁,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过了晌午,日光透过屋门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催得容识越发昏沉。

灼夜见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搬了椅子坐在他身侧,小声道:“那你靠在我身上睡吧,等二小姐回来了,我马上叫你。”

说着他凑近了一些,容识困得脑子一片空白,顾不上想自己的身体和别的事情,径直靠了上去。

修士一般很少做梦,就算做梦,也不会梦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梦里大概都会有天道或是机缘的指引。

但容识睡得不深时经常做梦,梦到一些以前的事。

嘴里很苦,好像几百种苦药都被灌进了嘴里,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阵阵发痒,好想吐。

容识不想喝药,每次喝药都很难受,他记得自己每次哭,总是哭了许久都没有人来哄,只有旁边的侍女看着他。

她公事公办,不会花费任何力气照顾他,只是沉默地等,等他什么时候不哭了,再给他喂药。

容识记得他胡乱挥舞自己的短胳膊时,曾经打碎过一盏药。他当时好像是故意的,但是没用,侍女没有抱怨,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她收拾了地上的碎片,拿出去丢掉,过了一个时辰,又一碗黑漆漆、热腾腾的药,出现在了她的手上。

哭、闹都没有用,于是他不再反抗。

过了很久很久,某一个夏天,他搬到了母亲那屋旁边的小房间,终于也不用再喝药了。

一天对于一个几岁的小孩来说很漫长,他坐在屋檐下望着天,看无数白云飘过,天色从白到黑,似乎过了几百年,除了风吹树叶的声音,再没有半分的声响。

晚上屋子里有些黑,他有点害怕,但是不敢去找母亲。

母亲很少理他,容识知道,母亲不喜欢自己。

后来侍女教他认字,那些东西太简单了,他不到几天就学得差不多。

奇怪的是,教完认字以后,侍女再也没有来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书房的书柜塞得满满当当,他一本一本地看,从修真界历史到无数心**法剑法、棋谱琴谱,什么都不挑,只不过有些太深奥的东西他看不懂。

书看完以后,他开始自己跟自己玩,玩泥巴、捏小人,他不会麻烦母亲,弄脏了身上或是衣服,他会自己洗澡洗衣服。

一年春天,他看院子里的花开得特别漂亮,就去摘了一些,做成了花环。

那天母亲坐在院外,闭眼听风,他感觉母亲心情还不错,小心翼翼上前,把手里的花环送到了她手上。

母亲的眼神很复杂,他没看懂。

只是母亲拉住了他的手,这是从前从没有过的事。

他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渴望,怯生生地抓住了母亲的手。

然后母亲把他抱在了怀里。

很温暖,像是泡在温水里,舒服得叫人想睡觉,可容识眼眶偏偏酸得像是刚吃了只酸果。

没人喜欢他哭,他强迫自己笑起来,叫道:“母亲。”

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离母亲最近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一个人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周围没有除了他和母亲之外的任何活物,哪怕是野猫、野兔、蚂蚁或飞虫。

在没看书之前,他一直以为世上只有人类,没有其他东西。

容识只能重新看那些书,这次他看懂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地方。

阵法、禁制、结界……

这里原来只是一座牢笼。

没有男人的允许,他和母亲一生都将困死在这里。

七岁的生辰,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那个七天才来一次的男人,送给他一套新衣裳,流光溢彩,华丽非常。

一家三口吃完晚饭,容识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不知多少次翻开那本棋谱。

深夜,他躺在床上想,今日是他的生辰,男人送他的衣服很好看,那本棋谱他又看出了一些新的门道。

这应该是高兴的一天。

可是夜半时分,他忽然惊醒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像是有大鼓在敲,鞋都没穿就跑去母亲的屋里。

人去楼空。

他跑出了院子,“母亲”二字还没叫出口,就被男人一把拉住,对方按住了他的肩膀,把剑横在了他的颈间。

容识看到了一身素衣的母亲站在竹林前,冷淡的月色衬得她很好看,似乎比以往更有生机。

她是要逃啊……

“母……”

母亲,逃出去吧。

男人捂住了他的嘴,说她原来一直想逃,说她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不肯给儿子取名,直到三岁才愿意,说她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一丝的心软。

可是那又如何。

容识不在乎,他想让母亲飞出去,即便他永远留在这里。

逃出去……

逃出去吧!

他只感觉脖颈处先是一凉,再然后就是无法呼吸的剧痛,有湿热的东西顺着衣襟流下来。他捂着脖子倒下,喉咙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声。

月光将世间的一切都照得透彻明亮,容识看到母亲迎上了男人手中的剑。

长剑穿透了她的胸膛。

这是他和母亲见到的,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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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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