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原来世上真有能和太宁仙尊一剑相较的疼。
每一寸血肉都好像被凌迟,灵力在脆弱的灵脉中到处冲撞,这么微弱的灵力,竟然可以带来刀山火海一样的痛苦,什么毒能这样厉害?
容识无数次在看不到底的深海中挣扎,这次他是真的没有力气了,以往他可以用修真界乱局未定,来支撑自己抵御痛苦和近在咫尺的死亡。
现在……修真界尚算平静,再也没有人会消亡在无尽的战火之中,他的使命、他的弥补、他的理想,都已经完成。
没什么值得担心和留恋的了。
他现在死了,也不会拖累任何人,少了他这个污点,容氏可以继续做清清白白的世家,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容氏的地位。
一切都将恢复如常,像他没有复活过一样,不用再想许多事,喝许多苦药,见很多不想见的人,挺好的。
思及至此,容识的意识平静下来,不再挣扎,任由自己沉入更深更深的黑暗之中。
冬日寒风萧瑟,大雪刚停,翠绿的竹林在一片雪白中,格外显眼,周边的枯树树枝在风中摇晃呜呜作响。
容识裹着厚厚的棉衣推开了随风轩的房门,四岁之后,他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
母亲住在旁边的逍遥居,这些年来,他们像是陌生的邻居,明明住得如此之近,只有几堵墙的距离,他却从来都没有主动去找过她,母亲也一样。
大雪过后的世界更加安静和寂寥,容识出了房门,一脚踩进雪地里,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旁边的竹林。
竹林中,好多竹子叶上都堆着厚厚的雪,把枝干都压弯了许多。
他挨个走到被压弯的竹子旁边,轻轻地抖落上面落着的雪,竹子便立刻反弹回去,变回原来傲然挺立的模样。
雪从竹子上落下时,眼前会泛起白色的大雾,雪花零星地落在他身上脸上,冰冰凉凉,好像有人在和自己玩打雪仗。
容识喜欢这样的游戏。
在抖到第十棵竹子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从竹子下面窜了出来,直直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容识被撞得一下子坐在地上,他哼了一声,感觉怀里多了个东西。
低头一看,毛茸茸的,长耳朵、红眼睛,鼻子一缩一缩的,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害怕。
——这是个活的东西?!
容识从没见过任何活物,一时间呆住了,而那个东西竟然也没有逃走,还往他怀里使劲儿钻了钻。
是冻着了么?
他压下心里的慌乱和雀跃,冷静下来后细细思考起来。
这个样子和体型,他在书里看到过,好像是……兔子?
可是书上也说过,这么冷的天,兔子应该不会出来。
容识虚虚地拢住小兔子,往四周看了看。
他知道这是个牢笼,外面的所有东西都进不来,他们也出不去,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只兔子?
小兔子好像很冷,奄奄一息,像是快被冻死了。
这样一个温热的、会动的小东西,他没有办法置之不理。
容识把小兔子掩在怀里,飞速地跑回了屋内。
他把小兔子塞进了自己的被窝里,给它找吃的、找水喝,小兔子意外地很好照顾,喂它吃什么喝什么都乖乖的,不乱动也没有跑。
容识伏在床沿,把头蒙进被褥里,和小兔子红红的眼睛相对。
他好高兴。
刚才虽然忙得他气喘吁吁,可是他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活过。
他想他不会再孤单了,他有了一只小兔子,有了一个玩伴,即便它只是一只不会说话的小兔子。
容识抬手去摸小兔子的耳朵,好软,它真的好可爱。
他一定会把小兔子养得很好。
晚上,他抱着小兔子入睡,在寒风肆虐的夜里,他有人陪了,他没有再害怕。往后漫长无聊的白天,他也可以和小兔子玩,不会总惦记着外面那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可是第二天醒来时,无论他怎么碰小兔子,它都没有醒。
容识摸着小兔子温热的身体,只有这样他才能知道它还活着。
他急得团团转,他不知道该怎么养小兔子,也没有人可以问,最终他把小兔子藏在被褥里,跑到了书房,翻遍了所有提到兔子的书,把厚厚一摞书搬回屋里。
叠在一起的书挡住了他向前的视线,到屋里时,他听见轻微的声响,还以为是小兔子醒了,努力歪过头去看,却看见脸色沉沉的男人。
容识从没见男人脸上露出过这种神情,被吓得退后几步,脚磕在门槛上,整个人往后摔下去,厚重的书砸在身上,他都没感觉到疼。
男人为什么在这里?
……小兔子呢?
容识呼吸都屏住了,小兔子就在男人的脚下。
他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跌跌撞撞爬起来,扑到男人脚下,护住了怀里的小兔子,它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凉,摸着非常黏腻,没有毛茸茸的触感。
怎么会这样呢?
他低下头,才看见小兔子身上刺眼的血迹,旁边男人手中的剑上,也有相同的鲜血。
“父亲……”
他茫然地抬起头,男人只是说:“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那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该,我不明白……”容识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他只是想要一个玩伴,连这也不可以、不应该么?
男人没有说话,绕过他向外走去。
容识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它是,它是我的小兔子,能不能救救它,父亲,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的对不对?我只是想让它陪我玩,求求你了……”
求了好久好久,男人都没有反应,最后拂袖而去。
又下雪了,漫天的雪把他用来养小兔子的书彻底掩埋。
好冷的冬天,好冷的小兔子。
容识摸着小兔子凉透的身体,鲜血原来这么黏腻,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红着的地方反而越来越大。
他抱着小兔子出了院门,走到竹林旁边,赤手开始挖土,书上说,人死了要入土为安,那兔子是不是也一样?
土好硬,手好疼,容识挖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都黑了,才挖出一个小洞。
他把小兔子放了进去。
他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哭,万念俱灰不过如是,但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父亲根本就不爱母亲,也不爱他,不然怎会连一只小动物都容不下,连他生命里除了父母以外唯一的活物都要杀掉?
嘴里泛起令人作呕的苦涩,容识猛然睁开眼,偏过头吐出了黑色的药汁。
“容识!”
灼夜刚把药喂下去,就见容识睁开眼把药吐了出来,他心里一惊,赶紧扶住了容识摇摇欲坠的身体,让他躺回了床上。
容识咳嗽了几声,迷蒙的眼睛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他张了张口,“我……”
很疼,连说话都疼,声音也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是那碗苦海舟有问题?
手背忽然感受到几滴炽热,容识眼睛迟钝地转了转,看见旁边灼夜脸上的泪痕。
……灼夜怎么哭了?
灼夜知道容识想问什么,只是一开口,眼泪就忍不住了,“他们说,你中了……浮生事……”
容识想,那样凶狠的症状,也只有浮生事了。
他笑了一下,扯动了全身的灵脉,痛得整个人一抽,强撑道:“不要哭,生死有命,不必强求。”
“可是我想要强求!”
灼夜哭着摇头,“我不想要你死……”
他握紧了容识的手,“二小姐和明允、还有山主都在想办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让他短时间内接受这个现实,实在是太难了,容识心中叹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清醒多久,只能尽力开解:“不论最后结局如何,你都不要……太过伤神。多活了一段时间,我已没有什么遗憾。”
“我不允许!”
明允扑到床前时腿还是软的,容识好不容易清醒一次,他得一股脑把话说完:“你是我的病患,你走了我的研究怎么办?”
容识闭上眼睛:“对不住了。”
“这是你一个对不住就能了事的么?”
容识听到明允的哭声,他上气不接下气:“我跟你们说过我有一位天才师兄,他就是因为中了浮生事……我本来以为那是意外,可现在容氏的苦海舟被调换,你也……这一定不是巧合,背后肯定有什么阴谋,你知道我们都不聪明,你得帮我找到那个凶手是谁!我给你治病这么久你必须得帮我这个忙!”
明允害怕得双手都在颤抖,病人自己没有求生意志,外面的人再怎么努力也是无用,他不能放任容识继续那种想法!
容识模糊地想,原来是苦海舟被调换成了浮生事,看起来事情确实不简单,会是萧随做的么?还是应危?
容氏这样的大家族,库房必定重重把守,能换掉苦海舟,内部一定是出了叛徒,背后的人不容小觑,深入调查下去,恐怕会拖累身边的人。
如果这次他能活下来的话,要不要将计就计死遁,再一个人去查这些?
脑子疼,他想不了太多的事了。
掌心一片温热,好像是灼夜把眼睛贴在了他的掌心,滚烫的眼泪就这样流下来。
他很想帮他擦掉眼泪,可是太疼了,他办不到。
“求求你……”灼夜哽咽道:“你答应过我一起过中秋的,你不能食言啊,求你了……”
他没有办法像容识那样坦然地接受死亡,他办不到!
容识仿佛回到自己求着父亲救救小兔子的那天。
“是啊……”
灵脉的痛楚又泛滥起来,他喘息了片刻,笑道:“我尽量……不食言吧。”
疼痛又把他拽进了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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