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初秋的风,裹挟着最后一点暑气的尾巴,从半开的雕花木窗里钻进来,却只带来一丝无力的微凉。

庭院里那株曾开得如火如荼的西府海棠,此刻只剩下几片枯黄的叶子,在枝头瑟瑟地抖,挣扎着不肯落下。

夕阳的光是浑浊的橘红,斜斜地泼在窗棂上,也泼在沈知微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一股熟悉的腥甜猛地顶了上来,来势汹汹,堵在喉咙口。

沈知微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指缝间很快渗出骇人的暗红。

她另一只手慌乱地去够榻边小几上的白瓷盂盆,指尖抖得不成样子。

“夫人!”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贴身婢女春桃惊呼一声,扑过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里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用干净的帕子去擦拭她唇边和手上的血渍。

那血,粘稠得发暗,像是熬坏了的药渣,落在雪白的帕子上,触目惊心。

春桃捧着那染血的帕子,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沈知微冰凉的手背上。

“夫人……夫人您就让奴婢去告诉侯爷吧!”

春桃跪在脚踏上,仰着头,泪眼婆娑地哀求,“您都这样了……大夫……大夫都说……油尽灯枯……侯爷他……他不能不知道啊!”

油尽灯枯。

这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沈知微早已麻木的心口,带来一阵迟滞的钝痛。

她费力地喘匀了气,胸腔里像塞满浸透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破碎的脏腑。

她缓缓地、缓缓地摇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

“不必了……”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告诉他……又能如何?”

她的目光空洞地移向梳妆台上那面模糊的铜镜。

镜中映出一张脸,曾经也是京城贵女中出了名的清丽端方,如今却只剩下一层薄皮裹着嶙峋的骨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泛着青灰,连头发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枯草般垂在肩头。

哪里还寻得到半分当年嫁入这定北侯府、十里红妆时的明艳?

这副枯槁的容颜,这副行将就木的躯壳,她自己看了都厌弃,又何必拿去污了谢凛的眼?

更何况……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期待,如同风中残烛,在她心底最深处摇曳了一下,又迅速被无边的灰暗吞没。

春桃还想再说什么,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

脚步声纷沓,夹杂着下人们小心翼翼的问候,还有女子低低柔柔、带着几分怯意的嗓音。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那点微弱的烛火,瞬间被掐灭。

她扶着春桃的手,强撑着站起身,走到窗边。

暮色四合,灯笼次第亮起。

回廊下,她的夫君,定北侯谢凛,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女子走来。

那女子穿着一身水粉色的素纱衣裙,身姿纤弱,仿佛风一吹就能折断。

她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天鹅般白皙脆弱的颈项,半边侧脸在灯笼暖黄的光晕里,楚楚可怜。

正是苏婉清。

那个曾让京城无数儿郎倾慕、却在苏家获罪抄没后沦落教坊司的苏家嫡女。

谢凛心尖上,那抹永远皎洁无瑕的白月光。

谢凛的目光落在苏婉清身上,是沈知微许久、许久未曾见过的专注与温柔。

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拢了拢肩上滑落的薄披风,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稀世的珍宝。

沈知微只觉得喉头又是一阵腥甜翻涌,她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似的血痕。

喧闹声很快到了门口。

门帘被丫鬟打起,谢凛高大的身影率先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微凉的夜气。

他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苏婉清。

“知微,”

谢凛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清冷,目光在她脸上扫过,看到她过分苍白的脸色时,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但很快又移开,看向身侧的苏婉清,“这是婉清,苏家的事……你也知晓了。她如今无处可去,我便做主将她接回府中安置。”

苏婉清适时地上前一步,盈盈下拜,姿态柔婉得如同初春拂过水面的柳条。

“婉清见过夫人。”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带着一种惊魂未定后的余悸,微微颤抖着。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她行礼时无意间滑落的宽大袖口下。

那截露出的手腕纤细得惊人,上面赫然交错着几道狰狞的、尚未完全褪去青紫的鞭痕。

刺眼地烙印在欺霜赛雪的肌肤上。

谢凛的目光也落在那伤痕上,眼神骤然一暗,翻涌起浓重的心疼与戾气。

他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握住了苏婉清的手腕,将她虚扶起来,指腹在那伤痕边缘极轻地抚过,仿佛怕碰疼了她。

随即,他转向沈知微,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理所当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婉清吃了许多苦,身子骨弱,性子也怯。你是府里的主母,日后……多担待些。”

多担待些。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她看着谢凛握着苏婉清手腕的那只手,看着苏婉清依偎在他身旁那副全然依赖、小鸟依人的姿态,听着他口中那轻飘飘的“担待”。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问问她的夫君,可曾看到自己眼底的灰败?

可曾闻到自己身上那挥之不去的药味与死亡的气息?

可曾想过,他的妻子,也快要撑不住了?

最终,她只是垂下眼帘,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那具千疮百孔的躯壳里,喉咙滚动了一下,挤出一个干涩嘶哑的字:“……是。”

谢凛似乎对她的顺从很满意,点了点头,便不再看她,转而温声对苏婉清道:“一路劳顿,先让丫鬟带你去歇息,住处早已命人收拾妥当。”

他亲自引着苏婉清,像呵护易碎的琉璃,转身离去,甚至没再看窗边形销骨立的妻子一眼。

门帘落下,隔绝了那一对璧人的身影,也隔绝了沈知微世界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春桃扑过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泣不成声:“夫人……”

沈知微推开她,踉跄着走到铜镜前。

镜中的人影模糊晃动,只有那双眼睛,空洞得吓人,映着窗外沉沉压下的无边夜色。

担待?

她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尝到了满口的血腥与苦涩。

谢凛,你可知,我连担待自己这副残躯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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