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剑刺中胸口后,江景并没有直接死。
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那剑偏了一寸,离他的心脏还有一点距离,给了他一些苟延残喘的时间。
江景跌跌撞撞地从屋内出来,失力倒在泥地上,捂着心脏处汩汩流出的血艰难地去扯路人的衣摆,但众人不过是犹豫地觑了他一眼,扯回衣摆急匆匆地走了。
他毫无尊严地躺在地上,虚弱地喊着救命,有没有人来救救他,可惜喧闹的大街人来人往,没有一人愿意为他而停留。
他时不时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那些人明明几日前还坐在他的摊前满面笑容地鞠躬,嘴里说着一堆感谢的话,感谢江神医的无私帮助,感谢江神医分文不取,夸他是活菩萨。
可现在这位活菩萨快死了。
或许会有那么一两个好心的妇人想上前帮他,可下一秒就被她们身边的男人拉住了。
他们或许会死死攥着妇女的手,恶狠狠地压低声音,以最强烈的恶意揣测一条快要消逝的人命。
“不要命了!他那样子一看就是招惹了仇家!小心别人报复!”
“你过去干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管闲事!”
“妇人之仁!那么多人都没上去,你当什么出头鸟!”
于是,在这些充满责怪与谩骂的语句中,那些刚刚冒出头的人性就这么被摁回去了。
血液流失的速度很快,但真算起来也没多久,隆冬的寒风呼啸着吹过,轻而易举地篡取人的体温,江景觉得浑身都冷,甚至胸口流出的血也是冰的。
到后来他也不挣扎了,就这么躺在地上,抬头望着天,眸中渐渐有泪氤氲而出。
他在最冷的冬日,怀抱着世间最大的绝望,死在了大街上。
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平时一日不洗澡便难受,死的时候却浑身脏污,连路过的野狗都能上前踩两脚。
他的尸身不知道在大街躺了几日,后来有人看不下去,找了块席子把尸体裹了,往某个山头一扔,这事就算过去了。
而等晏霜兴冲冲地回来时,迎接他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木屋。
江景很喜欢在制药时燃上特制的熏香,因此小诊所平日总是有朦胧的白雾悠悠浮起,像是幻梦。
夜晚,晏霜伏在桌上,支头看着江景忙碌的身影,闻着鼻尖传来的熟悉的气味,昏昏欲睡,而后拖腔带调地喊一声“江神医——”。
那时江景无论有多忙,总会放下手中的东西,温声笑道:“又怎么了?”
可现在,熏香早就燃完了,那个在他半梦半醒时走来的朦胧身影,也看不到了。
其实被刺杀的那天,江景已经研制出红枫之毒的解药了。
他翻遍史书,发现那一直被人忽视的野草名为月灵草,含有剧毒,常人如果受了伤,伤口又接触了月灵草的汁液,很容易七窍流血而亡。
因此,上回那毒并不是他误制的,而是月灵草本身就有的。
解毒方法也很简单,不过是摘取月灵草的根茎,与另外五味药草同熬一个时辰,过去药渣饮用。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个消息传达出来,便惨遭毒手。
月灵草只生于苍蹊,慢慢地,外界便传言,是江景制出了红枫之毒,此毒无解。
尘封的真相如陈旧的画布,缓缓铺开在众人眼前,老妇人敛着眸子,不置一词。
韩素站累了,找了块空地坐下,手中把玩着一根刚揪下来的月灵草:“然后呢?”
晏霜低声道:“然后我去了燕国。”
齐国国君心思缜密,南疆太过神秘,其他的小国又军力不足,思来想去,唯有燕国可破。
他披着那件传闻中可生死人肉白骨的百疗衣,带着人皮面具,假装成燕国人,将其献予了燕王。
而后违逆自己自由至上的本性,矜矜业业蛰伏三十多年,暗中扶植了一个最有野心的皇子上位,终于成了现任燕王最为信任的心腹,出使岳国。
他学着算计,学着布局,学着掌控人心,也学着江景先前的样子,将性子磨得温润如玉。
就好像他从未离去。
韩素道:“既然百疗衣是燕国秘宝,燕王怎会允许你将它带到中原。”
“他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罢了,有何骗不得。”晏霜扯出一个古怪的笑,“我告诉他岳国皇帝的宠妃病重,我带着百疗衣前去医治,以此为条件易地百里。可倘若此次出使我未归,你猜那个莽夫会如何作为?”
韩素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如何作为?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遑论这次是燕王派自己的心腹和平出使,还带上了本国秘宝以表诚心。
晏霜从胸口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张:“告诉我江景的坟墓在哪,我就把解毒之法给你们。”
老妇人冷哼道:“你拿什么证明这是真的。”
晏霜喉间囫囵滚出一个笑,将那纸攥得愈发紧了:“事到如今,我还有骗你的必要吗?”
“我只是想再见见他。”晏霜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一直到现在,他才终于露出了疲惫的模样,过去千千万万个日夜里紧绷的神经总算松懈下来,“我找他三十多年了。”
老妇人迟疑道:“你先将药方给我。”
晏霜毫不犹豫地将纸张送了出去。
韩素张了张嘴,本想阻止,最终却还是没说话。
老妇人很快地浏览了一遍药方,张口道:“出了这条路往西走,有一棵梧桐树,旁边有个无字碑。”
晏霜毫不犹豫地转身。
韩素微微蹙着眉,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但眼下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眯眼一笑,行至老妇人跟前,礼貌道:“婆婆,能把这药方给我看一眼吗?”
说罢,她摁了摁自己的指骨,骨头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
韩素找到晏霜的时候,他正跪在碑前,敛着眸将那件“百疗衣”披到碑上。
那是一块很小的碑,通体黑色,插得歪歪斜斜的,就好像一阵风吹来就要倒。
晏霜脱了外袍,只留一件里衣,拿袖口缓缓地擦着碑上沾染的泥点。听到脚步声,他也并未回头,只是轻声说着话,也不知是说给韩素听还是自言自语。
“他生前最爱干净,衣服上沾一点泥都得生好久的闷气。”
他擦得很慢,也很用力,像是在干一件神圣的事。
“怎么擦不干净呢。”晏霜叹了口气,“对不起啊,阿景。”
“这些年在燕国的时候我总是想,你孤零零一个人在岳国会不会寂寞,会不会委屈?会不会怪我把你丢下?”
“应该不会。”晏霜想了想又笑了,“你只会让我天冷多加衣,照顾好自己,生了气也只会偷偷憋着,还得我主动来哄你。”
“当年临走前,你让我快去快回,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十多年。”
“可我现在回来了,你怎么还是不理人,真的生气了吗?”
晏霜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他如何骗得燕王信任出使岳国,如何费尽心机以身布局为他报仇,如何在新春大宴上隐秘地投毒,但更多的还是当年他们的点点滴滴。
“我从来不是一个好人,阿景。”晏霜望着无字碑笑得两眼弯弯,“本来想看看岳燕两国交战的,但我等不及了。”
“他们不给你生路,我就把他们的生路变为绝路。”
笑着笑着,晏霜眼圈就红了。
冬日的光刺破云层,将他的双瞳晕出一片光。
“阿景。”晏霜叹道,“你疼不疼啊。”
韩素垂着眸子看他,却见晏霜突然起身,如往常一般和他打了个招呼:“韩姑娘。”
“晏大人。”韩素点头回礼。
“韩姑娘的毒解了吗?”
“托晏大人的福,已经解了。”
“那便好。”晏霜温声道,“天寒了,韩姑娘早点回去吧,免得让牵挂的人担心。”
韩素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有点疼。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呢?”
“我就不走了。”晏霜笑了一下,“我离开太久了,留下来陪阿景。”
韩素深深地望着他,冲他行了一礼。
晏霜笑着说了一句话,韩素应了,而后转身离开。
她才没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打火石摩擦的咔嚓声。
韩素没有回头,一路顺着道两旁的无名野花向山下走。
直到回到苍蹊的大街,她才回头看了一眼。
漫山遍野的橙红像是炽热的夏天,火光张牙舞爪地缠绕在山腰盘旋,滚烫又热烈,轰轰烈烈地燃了半边天。
此时刚好是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东方吐白,月亮逐渐淡去,山间浓烟滚滚,将枯木烧成了燎原。
从此山也好,树也好,数不清的坟墓也好,都化成了空中飘散的尘埃。
韩素站在这漫天火光前,耳边突然响起了临行前晏霜对她说的一句话。
不是对岳国的宣战,也不是对她的警告,不过就是一句很平常的叮嘱。
“韩姑娘,天冷了,多加衣。”
韩素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心想,天是变冷了。
下一刻,她脑中又是久违地响起了系统的提示音。
【系统提示,百疗衣被毁,任务失败,请宿主再接再厉。】
韩素转头,果不其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贺云怒气冲冲:“什么王老汉,什么颜色鲜艳的外衣,竟敢骗孤,孤要诛她九族!”
说完这句话,他才注意到韩素,皱着眉头问道:“晏霜呢?”
“死了。”韩素轻描淡写,“晏大人为寻解药坠崖,尸身难寻。”
“解药我已经拿到了。”韩素抬眸望向贺云,似笑非笑,“殿下,我们可以走了。”
因为昨天更新晚了点,作为补偿今天就早一个小时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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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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