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龙椅

双方视线相触,一个淡如秋霜冷月,一个眸中划过一丝惊诧,很快又掩去了。

贺云面色还有些苍白,他垂着眸欲下床,却被拦住。

昭康帝目光慈爱:“檀儿不必起身,你大病初愈,好好休养才是。”

站在韩素身边的季白檀下意识望向了他,面色古怪。

“父皇,儿臣不碍事。”贺云瞥了韩素一眼,“当务之急应是重择良日,准备婚宴。”

韩素挑挑眉,袖中的食指一下一下敲打着腿侧,下一秒,她脑海中便久违地传来了贺云的心中所想。

【系统!怎么回事!】

接着便是系统的声音,冷漠,平淡,像是一潭死水,激不起一丝波澜。

【检测到未知侵入,系统修复中。】

贺云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

【系统提示,请宿主尽快完成“结亲”任务,逾期将受到惩罚。】

【系统提示,宿主可于几日后的大宴中交好燕国使臣,获取燕国至宝百疗衣。】

韩素闻言,指尖一顿。

当今天下三分,岳国位于中原,傲视群雄,齐国位于其东北,两国间隔着条深不可测的峡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南疆位于南面,擅巫蛊之术,神秘莫测,国人不常外出。至于剩下的小国,皆是不值一提,逢年过节,它们必然会来三国朝贡,以表衷心。

但燕国比较特殊,它虽是个弹丸之地,却能在各小国中排上名号,不是因为武力高强,也不是因为政治清明,而是因为一样东西。

百疗衣。

传闻这百疗衣是上代国君偶得的秘宝,只要穿上这件衣服,将死之人也能变得生龙活虎。

但这百疗衣是燕国的秘宝,燕国使者本次新春来岳国朝贡,怎会将它带来?

思绪飘远,一直到昭康帝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檀儿,这婚暂且不办了”,韩素才倏然回神。

她沉默地站在原地,安静地听贺云如何激动,听许言初耐心地和他解释,听昭康帝点头附和,脑中糊成了一片。

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轻轻被碰了一下,隔着一层衣物若即若离,韩素微微侧眸,见到了季白檀眸中快要溢出来的担忧。

他靠近韩素,低声道:“不舒服?”

在一旁杵了很久的韩光总算发觉了韩素的不对劲,微微拧起了眉,与此同时,韩素突然开口:“陛下,臣女胸口有些闷,可否先行离去。”

她声音飘忽不定,望着有些心不在焉。

昭康帝倒是很好说话,甚至还问她要不要唤御医来瞧瞧,韩素婉拒过后,便带着季白檀离开了房屋。

外头温度骤降,凛冽的寒风像是刀子般割在人脸上,离轿子还有一段距离,她缓缓走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两侧是高耸入云巅的红墙,将天空围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块。

像是囚笼,又像是枷锁。

季白檀一路拧着眉,五次三番想将外披脱下给韩素,被拒绝后又闷闷不乐。

他内心疑惑,明明进来前还好好的,在东宫也没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出来便成了这副云游天外的模样。

韩素的魂魄直到入夜才找回来,只因一件事,她的贴身侍女初荷总算从太医院被放出来了。

刑部审人没个轻重,初荷的伤比想象的重得多,在太医院待了好久才被准许回归。

屋内,韩素望着初荷还有些不灵活的腿,道:“伤势如何了?”

初荷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回道:“已经大好了,再过几日便能痊愈。”

她还和之前一样,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完全没有因为这回韩素的任性而心生怨怼。

韩素挥了挥手,提早让人回去休息了,顺便让她将外头打扫的人都遣散。

季白檀隐在暗处,凝神注意着这边的动静,韩素唤他回去,他走的时候还不情不愿的。

韩素的闺房名为梅林院,来此处的每一个人,都会夸赞说这个名字取得真不错。窗子一开,梅花的幽香便会顺风而入,春夏秋冬,白天黑夜,这里的白梅似乎永远都不会凋谢。

也曾有人问韩素,为何这院中大片大片都是白梅,没有红梅也没有黄梅,未免单调。

但韩素不过是淡淡回了一句不喜欢。

风忽然大了,吹得窗棂哐哐作响,韩素点了盏豆灯,借着光在纸上画着什么东西。

她画得很认真,也很专注,动作却很快,仿佛已经画过无数遍,不消一会儿,她搁下笔,拿起纸张吹干,昏黄的灯光下,能隐隐看得出一枝白梅的轮廓。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叩门的轻响。

韩素望着手中线条完美的白梅图,似乎不怎么满意,随口道:“来得倒是巧。”

寂静中,房门嘎吱一声被打开,来人带着萧索的寒气与沾染的梅香,朗声笑道:“为师的占卜还能出错?”

韩素将图纸搁在桌上,而后抬眸。

来人一身雪白道袍,黑发整整齐齐地盘在头顶,执一柄雪白拂尘于臂弯,正眯着眼睛对她笑。

韩素望着他透亮的双眼:“别来无恙,师父。”

许言初跨门而入,毫不见外地坐在韩素对面,一甩拂尘:“你花大力气送信给我,又让我自导自演给太子下咒,还让我胡诌出这么个生辰八字的谎,就是为了延缓婚期?”

“小徒儿,你既如此厌恶季白檀,为何不干脆拒了这桩婚呢,充其量,也不过是为师一句话的事。”

韩素道:“不能拒。”

她双瞳深不见底,在暗色中却又闪着极微极弱的光,像是被薄云雾霭遮蔽的星子。

当今帝王是个名副其实的笑面虎,看着好说话,实际上心机深沉,不和人正面交锋,偏爱在背后捅人刀子。韩光身居高位,本就遭帝王忌惮,她身为丞相之女,更是如履薄冰,众目睽睽之下,一步错便是步步错。

倘若她今日退婚,说大了便是藐视皇威,昭康帝虽目前不会说什么,但这必然会成为他心口的一根刺,长此以往,等皮肉腐烂,等伤口结痂,哪怕最后拔掉,疤痕也再难愈合。

她需要未来太子妃这层身份来做保护膜,她一日不嫁,昭康帝就得忍她一日。

许言初也想到了这层关系,蹙着眉道:“那三年过后呢?时日一到,你又当如何?举目之下皆是王土,你跑得掉吗?”

“谁说我要跑。”韩素轻笑一声,“我嫁。”

这短短两个字如同惊天霹雳,将许言初雷得外焦里嫩,他愣了好一会儿,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湿湿哒哒又黏黏糊糊。

当事人却轻描淡写地将话题揭过:“师父见多识广,可曾听闻燕国秘宝百疗衣。”

许言初一顿,面色缓缓沉下来。

他不笑的时候其实威压很强,眼尾微微向上挑起,像是将出未出的利刃:“什么意思,你要百疗衣?”

韩素不置可否:“看来师父听过。”

沉默一点一点蔓延在屋内,气氛紧张得像是悬在头顶摇摇欲坠的刀子,许言初目光如炬,一字一顿:“他已经死了。”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韩素却没有丝毫诧异,她坐在桌前,垂眼望着那幅白梅图,指尖缓缓摩挲过粗糙的纸面。

将干未干的墨渍被抹开些许,图花了。

韩素面无表情,良久才轻声道:“师父在说什么。”

“徒儿不过随口问问。”

许言初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敏感,主要是先前这人的疯劲儿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哪怕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每每午夜梦回,他眼前还是会出现那个血淋淋的身影。

周遭是数盏昏黄的挂灯,烛火呼啦啦地跳跃着,十三岁的女孩浑身都是血,抱腿坐在血泊之′中,地面用鲜血画着巨大又古怪的字符。

她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腕上的伤口狰狞可怖,跳动的烛火将她的面目映照得若隐若现,那时许言初脑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觉得韩素的生命就好像那盏跳动的烛火,稍不留神就会被风吹灭了。

许言初拼命忍着怒气,袖下的拳紧攥到发抖,狠狠抬起了手。

韩素不躲不闪,不哭不闹,呆愣愣地望着前方,开口喊他师父。

打下去的巴掌最终还是化为了拥抱。

时间一晃而过,转瞬间,当年那个将自己折腾没了半条命的女孩逐渐学会了伪装,学会了隐藏情绪,也学会了将弱点隐于人前。

“师父。”

许言初倏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思绪飘远了,他单手支在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人聊了几句。

临走前,他像是要再确定一遍似的,突然问道:“你真的喜欢季白檀?”

韩素摇头否认。

“那你嫁他做什么?”

“谁说我要嫁他了。”韩素捻起桌上的白梅图,放在点燃的烛火上。

许言初愣然瞪着她。

烛光明明灭灭,火焰如春蚕食茧般一点点啃着墨迹。

韩素安静地等着白梅图烧完,搓掉指尖的余灰,才抬眸望向许言初。

她双瞳漆黑一片,在夜中几乎看不清,声音无悲无喜。

“天下为聘礼,龙袍为婚衣。”

“我要嫁的,是金銮殿顶上那把明黄的龙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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