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秋雨中的意外，像一块投入顾云深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为林星揉按伤处时，指尖下肌肤的温热与颤抖，少年压抑的抽气声，以及最后埋在他肩窝里那滚烫而无声的泪水……所有这些触感、声音和温度，都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了他的记忆里，反复灼烧着他试图重建的理性壁垒。

自那之后，某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一种微妙而持续的变化，如同早春冰雪下的暗流，开始在两人之间悄然涌动。顾云深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游刃有余地维持着那道清晰而冰冷的界限。刻意为之的疏离，在林星真实的疼痛和全然的依赖面前，显得如此苍白、不近人情，甚至……有些残忍。

他开始允许自己“失控”。

这种允许，最初体现在一些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地方。

比如，当林星再次送来早餐，像只等待夸奖的小动物般眼巴巴望着他时，顾云深在接过餐盒的瞬间，指尖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避开接触，而是任由那短暂的、带着林星体温的暖意，从指尖传递过来。他甚至会多停留那么零点几秒，才自然地收回手，仿佛那只是无意识的停顿。

又比如，有一次林星在讲述送餐时遇到的趣事，讲到兴奋处，手舞足蹈，不小心碰倒了顾云深放在书桌边的一支钢笔。林星吓了一跳，慌忙弯腰去捡，连声说着“对不起”。顾云深没有像以往那样只是淡淡说声“没事”，而是几乎同时弯下了腰，两人的手指在冰凉的地板上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了一起。

林星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颊泛红。顾云深却只是顿了顿，神色如常地捡起钢笔，放回原处，然后看向依旧手足无措的林星，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无奈：“慌什么，又没摔坏。”

那语气，不再是师长的宽容，倒更像是……带着点纵容的熟稔。

林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不同。他愣愣地看着顾云深，心脏像是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暖流，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

变化不止于此。

顾云深开始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林星的靠近，偶尔，他也会流露出一些主动的、带着温度的痕迹。

一天晚上，林星送完最后一单，已是华灯初上。他习惯性地给顾云深发了条信息：「顾老师，我送完啦，准备回去。」以往，顾云深的回复通常是「嗯」或者「注意安全」。

而这一次，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的却是：「吃饭了吗？」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林星站在初冬的寒风中，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暖意从心底升起，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冷。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指回复：「还没，回去煮个面。」

很快，顾云深的信息又来了：「过来吧，叫了外卖，一起吃。」

那一刻，林星觉得自己像是被巨大的幸运砸中了头。他骑着车，迎着冷风，嘴角却咧到了耳根，一路飞驰到顾云深的公寓。那顿简单的外卖，他吃得格外香甜，不是因为食物有多美味，而是因为这是顾老师第一次，主动邀请他共进晚餐。席间，顾云深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氛围却不再是以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而是流淌着一种松弛而温和的默契。

还有一次，林星注意到顾云深书桌上那盏阅读灯的灯泡似乎有些昏暗，闪烁不定。他记在心里，第二天送餐时，便“顺手”带了一个合适瓦数的新灯泡。他试探性地问：“顾老师，您那个台灯好像有点暗了，我……我帮您换个灯泡吧？”

他本以为顾云深会拒绝，或者至少会客气一下。

顾云深从书页中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和他手中那个崭新的灯泡上转了一圈，然后，出乎林星意料地，他微微侧身，让出了书桌前的空间，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好。”

没有多余的疑问，没有刻意的感谢，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林星心中雀跃，动作麻利地踩上凳子，小心翼翼地将旧灯泡旋下，换上新灯泡。当他拧亮开关，温暖而明亮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书桌一角时，他低头，正好对上顾云深仰起脸看他的目光。

那目光不再深邃难懂，不再平静无波。在明亮的光线下，林星清晰地看到，那里面含着一种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温和，甚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顾云深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站在凳子上，因为完成一件小事而微微泛红、带着点小得意的脸颊。

那一刻，林星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被这盏重新亮起的灯，拉近了许多许多。

顾云深态度的软化，如同黑暗中渐次点亮的灯火，虽然每一盏都算不上耀眼，却持续不断地照亮着林星前行的路，给予他巨大的希望和前所未有的勇气。那些曾经折磨他的不安和揣测，在这份日渐清晰的温暖面前，渐渐消散。他不再需要像个蹩脚的侦探一样，费力地去搜寻爱的证据。因为证据，已经弥漫在每一次自然的指尖相触里，蕴含在每一句看似平淡却带着温度的询问中，闪烁在顾云深看他时，那不再刻意隐藏的、带着温和与纵容的眼神里。

悬在头顶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似乎正在被一股温柔而坚定的力量，缓缓移开。

然而，林星的心，并未因此就彻底安稳落地。他得到了温暖，得到了靠近，却依旧缺少一个最关键的、能将这一切“正名”的确认。他们之间，依旧隔着一层薄薄的、未曾捅破的窗户纸。顾老师从未亲口说过“喜欢”，从未明确承认过他们的关系。

随着年关临近，街道上的节日气氛越来越浓。圣诞节的装饰还未完全撤下，商家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心形的图案和浪漫的粉红色调。情人节的广告开始充斥着眼球，广播里循环播放着甜蜜的情歌，花店里玫瑰的预订海报格外醒目。连空气里，仿佛都漂浮着一种独属于恋人的、甜腻而幸福的气息。

林星走在街上，看着一对对牵手相拥、笑容灿烂的情侣，看着男孩们精心挑选礼物时专注的神情，看着女孩们收到鲜花时脸上洋溢的、毫无保留的幸福……他的心，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充斥着。

有羡慕，有向往，但更多的，是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渴望和不甘。

他和顾老师，算什么呢？

他们比朋友更亲密，共享着清晨的餐桌和夜晚的灯光，有着无数心照不宣的默契。顾老师会在意他是否挨饿受冻，会在他受伤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心疼。可是，他们却从未像那些情侣一样，光明正大地牵手走在阳光下，从未在任何一个节日里，为彼此准备过一份象征着爱意的礼物。

那份藏在细节里的温暖，固然珍贵，却无法填补林星内心对一份公开的、被承认的关系的渴望。他想要更多。他想要顾云深亲口告诉他，他们是在一起的。他想要一个名分，一个可以让他理直气壮地站在顾云深身边，向全世界宣告“这个人是我的”的身份。

这种渴望，在情人节气氛日益浓烈的催化下，像野火般在他心中蔓延，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不能再满足于这种暧昧不清的温暖了。他需要一个仪式，一个契机，来打破这最后一层隔膜，为这段他倾注了全部真心、努力经营至今的感情，敲下最终确认的印章。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种子落入了肥沃的土壤，迅速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开始偷偷地准备。他没有钱去买昂贵的玫瑰花，那些被商业包装得精致却千篇一律的花朵，似乎也无法完全代表他那份野草般顽强、纯粹而独特的爱意。他想要送顾老师一份不一样的、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礼物。

他想起了顾云深公寓里那些被自己照料得生机勃勃的绿植，想起了他们一起在天桥上看过的落日，想起了顾云深带他认识的那些存在于书本和画册中的、永恒的美……他的爱，不就应该像那些生长在石缝、墙角，无需娇惯也能顽强绽放的野花一样吗？不就应该像那些免费的、却壮丽无比的日落一样吗？

一个大胆的、带着点傻气却又无比真诚的计划，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他要亲手去采摘一束野花，用它们来告白。他要告诉顾老师，他的爱，或许不贵重，不华丽，但它真实，坚韧，充满了生命力，就像这些无论环境如何都能努力盛开的野花，就像他对顾老师那颗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轻易改变的、赤诚的心。

这个决定，混合着长久以来的期盼、破釜沉舟的勇气，以及被顾云深近期态度软化所鼓舞的、前所未有的信心，最终变得坚不可摧。

情人节的前一天，林星特意空出了下午的时间，骑着车去了城郊一处他知道的、尚未被完全开发的河滩。冬末春初，寒意未消，但向阳的坡地上，已经零星有一些耐寒的野菊花在风中摇曳，还有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虽然干枯了，却依旧保持着挺拔的姿态。他仔细地挑选着，避开太过残破的，小心地将那些充满野趣的花草采摘下来，用早就准备好的细麻绳，笨拙却又极其用心地，捆扎成一束独一无二的“花束”。

他看着手中这束与商店里那些娇艳玫瑰截然不同的礼物，心里充满了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种一往无前的坚定。

明天，就在明天。他要在那个被爱意充斥的日子里，站在顾老师面前，进行一场正式的、郑重的、倾尽他全部心意的告白。他不仅要顾云深的拥抱，更要他亲口的、明确的回应。他要为这段他视若珍宝的爱情，争一个光明正大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