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他回去?
尤云安神色不由一变,委婉道,“……不用了,有公交车。”
边说边单手绕到后面把钱放入书包,大有准备开溜的架势。
许祐嶙眼角掠过站台方向塞得满满当当的车厢,又瞥向尤云安。
“你这样能挤?”
尤云安眼神困惑,为什么不能?
几乎从未被人拒绝过的许祐嶙在这干等这么久,也有点恼火了。
他就没见过这么不领情的人,亏他专门借个车来。
但一对上尤云安澄澈的眼睛,他不知怎么又生不起气,怕人跑了似的握住尤云安的手腕,“你手变成这样有我的责任,我说过我会负责。”
尤云安眨了下眼。
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许祐嶙继续道,“所以以后我会负责接送你,到你右手养好为止。”
“……”尤云安抿唇沉默了片刻。
“谢谢。”
许祐嶙神色稍缓,刚想开口,被尤云安接下来的话堵住。
“但是真的不用了。”
尤云安真诚道。
虽然许祐嶙应该没有坏心,但是安全第一,许祐嶙在他这仍属于一个危险因素。
看着脾气就差,指不定哪天不小心得罪了要欺负他。
许祐嶙的脾气的确不好。
接连几次被拒,英俊的眉眼被一片乌云笼罩,他阴沉沉道,“你上不上来?”
许祐嶙一黑脸,整个人的气压顿时就变了,那双墨灰色的眼睛令人联想到某种蓄势待发的兽类。
尤云安怯怯地缩了缩脖子,刚要开溜,手腕上骤然传来很重的力道,疼得他龇了下牙。
“好好。”
他迅速扭过头,圆润的眼泛起一抹水泽,认怂道,“你先松手,行不行?”
眼神和语气里下意识带了一丝惯常的讨好。
许祐嶙感到心脏像忽然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挠了两下,涌起一种很奇异的感觉,面上的阴霾不自觉驱散些许,依言撒开了手。
“快点。”
他别开脸道。
“知道了。”尤云安扭了扭手腕,不情不愿地爬上后座。
许祐嶙见他上来,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修长的小腿往后一划,驱动载人的自行车向前。
随着车子前行,尤云安的上身不稳地后仰了一下。
他现在只有一只手,坐在后面有点没安全感,想了想,用胳膊勾住了许祐嶙的腰。
许祐嶙猛地一个刹车。
“呲——”
轮胎用力擦过柏油路面,骤然停下。
“唔。”尤云安上身前倾,整张脸沉沉地撞在许祐嶙的后背,硬邦邦的,撞得他鼻子嘴唇全在疼。
一阵柔软的、热乎的触感压在脊背,许祐嶙身躯一僵,咬牙道,“手放开。”
尤云安见他反应激烈,一头雾水地哦了声,垂下了手。
许祐嶙偏头往后一扫。
尤云安似乎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表情有点懵,手也不知道往哪放了。
他轻吸一口气,缓和语气道,“抓衣服。”
尤云安闻言,这才意识到许祐嶙是不喜欢别人碰到自己,点点头,用两根手指头小心捏住许祐嶙的短袖后摆,以确定不会产生肢体接触。
过电般的酥麻久久萦绕在后背和腰际,挥之不去。
许祐嶙后颈浸出一层燥热的薄汗,他抿紧唇角,隐约嗅到一种陌生的女士花香气。
很难想象这么大的人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洗护用品。
他感觉后背那块布料一定沾上这种味道了。
“怎么了啊?”
见迟迟不走,尤云安小心翼翼出声,“你要是不想送了,我可以自己下车走。”
许祐嶙没应声,径自将蹬腿往前,带起一阵春日的清风。
尤云安无语地望向旁边的街景,心里泛起嘀咕。
非要他坐的,要求还这么多。
尤云安一路老实坐着没出声,直至自行车轮滚至岔路口。
他下意识指路,“我家在这边。”
许祐嶙没搭腔,直接拐了过去。
没一会儿,又到一个岔路口,尤云安再度开口,“往……”
“我知道。”
许祐嶙的声音打断了他。
尤云安一愣。
许祐嶙嗓音平静,裹挟了一种低低的磁性钻入尤云安的耳膜,“我知道你家在哪。”
“所以,不用再说一遍。”
尤云安手指悄然蜷紧,沉默。
盛翎的公关团队效率了得,工人过劳死的负面言论近乎已从网络上消弭。工厂制度得到改良,公众对盛翎高层出席一个贫民葬礼的诚意感到认可,股价在蒸蒸日上。
短短几天,这已经成为一桩已经过时的舆论。
说白了,大家真正关注的是受到舆论风波的盛翎,而不是那个死掉了的无名无卒的工人。
舆论可以更新换代,但生命不行。
尤云安的爸爸永远不会再回来。
但到现在为止,尤云安一次也没哭过。
尤父以前就很久才回家一趟,他总觉着,他爸是不是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只是他们见不着面。
身体的某种潜意识仍在哄骗着自己,但现实会给他一次又一次的敲打。
出席过葬礼的许祐嶙便是一个提醒的符号。
两人当时都看见了彼此,的确没有佯装无事发生的必要。
微风轻轻吹着,昏黄的日光被头顶的树叶切割成片,从两人脸上快速掠过。天光渐暗,远处的云彩浮现出一点朦胧。
旧城区这片遍布陈旧的低矮房屋,老街边的馄饨摊亮了灯,袅袅白烟飘散着,往高处升腾。
近来金冬玉胃口愈发不好,就这家馄饨还能吃下一点,尤云安扯了扯前面人的衣摆,说要下去买东西。
许祐嶙本不想理会,毕竟他也不是真的司机,不过转念一想,是他自己要来送人,便靠边停下了。
细细的轮胎定住,尤云安噗通一声跳到地面。
旁边车来车往的大马路,清晰可见的尘埃在空气中起起落落。
尘埃飞舞中,尤云安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许祐嶙微微皱了眉头,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盘起手道,“别弄太久。”
他可没有等人的习惯。
尤云安哦了声,走到摊前,向认识的老板点单。
“又来给妈妈带晚餐啊?”
瞧见熟客的老板烫着馄饨,随口唠叨,“真孝顺,我儿子要有你一半懂事我就知足了。”
尤云安腼腆一笑,垂首从书包摸出几张零碎的纸币,付了钱。
漫天飞扬的尘土,汽车的尾气,袅袅冒烟的热锅,以及几张脏兮兮的桌椅板凳。
许祐嶙蹙眉扫过这一切,最终将眸光定格在那道轻微驼背的单薄身影上。
橘红的灯光笼在半边白净瘦削的脸庞,尤云安纤长的睫毛低垂着,望向老板娴熟的动作,看上去很安静。
安静到近乎一种纯粹。
和那天在运动场吵吵嚷嚷的模样大相径庭。
其实在那之前,他对尤云安就有过印象,只不过很浅。
那时刚开学还在军训,他们吃完饭往球场走,刚好撞见了那一幕。
同样是在被人欺负,两个高年级将尤云安围在墙角要钱。
穿着迷彩服的尤云安神色委屈,却又动作配合地交出全部家当,军训服的布带将他的腰勾勒得很细。
有枚硬币掉在地上,尤云安弯腰去捡,被人一脚踹来,四肢着地趴在了地上。
清秀的五官皱成一团,看上去很疼。
许祐嶙自己不怕疼,也不介意让别人疼,但不知为何,他那时就是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捡啊。”
踢尤云安那人一脸得意,声音吼的很大。
尤云安膝盖一屈,还真就顺着这个姿势捡了,还讨好地冲人笑了笑。
好像方才只是打了个跟头,站起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会受伤。
那滑稽的模样逗得一行人哈哈大笑。
“像这样的,往下边捏一把,说不定都是软的!”
午后的气温微微燥热,当时唯一没笑的许祐嶙听见耳边传来这句。
算算时间,也隔了大半年了。他差点忘了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直到印象一次又一次被加深。
那么怂的,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他给他的印象一直不太好。
可此刻望着烟雾中的身影,许祐嶙忽然产生出一种错觉。
这个人似乎并没有真正屈服过。
他静立在那,没有怨气,没有杂念,身上散发的只有属于他自己的气息。
哪怕身前还挂了一条被人打折的手臂。
瞧着瞧着,连周围那些脏兮兮的东西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我好了。”
拎着馄饨的尤云安走近,见许祐嶙像在出神,干巴巴说了一句。
远处街灯亮起,许祐嶙从恍惚中回神,对上的就是尤云安直直看着他的杏眼。
阑珊的灯火映在透亮的栗色瞳仁,很清亮的眸子。
两人思绪放空地相视两秒。
许祐嶙率先别开脸,略显冷淡地嗯了一声,锋利清晰的轮廓被朦胧的天色勾勒得宛如雕塑。
尤云安也没多想,抬腿坐上后座,没一会儿,便被载到了家门前。
“谢谢。”
尤云安下车站定,斟酌了一下,抬眼说,“但是以后……”
“停。”
许祐嶙截断他,不容反驳道,“明天早上我会过来,你几点出门?”
“……”尤云安抿唇沉默,白皙的脸上写满拒绝。
许祐嶙眼也不眨地注视着他,“那我七点过来等你?”
门前灯暗,迷人的墨灰色瞳孔没在光影里,眼底隐约透出一点光,没有一点含糊的意思。
尤云安有点受不了被这么盯着,眼睛往旁边瞥了一下,妥协道,“七点半。”
“行。”
许祐嶙点头,将车子拐了个弯,向尤云安投来很犀利的一眼,“要是敢忽悠我你就完了。”
说罢,骑着车风一般快地消失在巷口。
巷里一片空寂,尤云安呆呆站在门口,心中情绪有些复杂。
他感觉许祐嶙不是一个好招惹的人,但也没有那么难接触。
关键在于,不太好打发。
片刻后,他旋过身进屋,意外地跟提包往外的姨妈撞上。
姨妈脸色不太好,一只手正忘红色皮质手提包里塞东西,尤云安下意识往里看了眼。
是一份白色纸质文件。
应该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像垃圾一样被皱巴巴塞进拉链包缝。
“姨妈。”尤云安叫了一声。
姨妈哎了一声,笑容有些僵,随口寒暄,“云云,今天学习怎么样呀?”
尤云安微笑,“挺好的。”
“哟,这手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没有。”
尤云安快速往客厅瞟了眼,金冬玉眼皮垂着,平静的病容隐隐透出疲惫,注意力没在这边,他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乖孩子,”姨妈怜惜地拍了下尤云安的肩膀,“姨妈先走了,家里现在就两个人,好好照顾你妈。”
尤云安感觉肩一沉,点头认真道,“我会照顾好妈妈的。”
姨妈看了他两秒,忽地摇头叹了口气,扭过身走了。
尤云安有些莫名地回头看了眼,走入客厅,肩上还背着书包,“妈,我买了馄饨。”
金冬玉扶着沙发扶手站起身,用虚弱而迟缓的嗓音道,“我不吃,以后别随便在外面买东西。”
尤云安察觉到气氛的异样,一怔。
金冬玉眼睛落在尤云安打了石膏的手臂,用提醒的口吻戳破尤云安前两日糊弄的说辞,“云云,我们家现在很难,在学校不要再惹事。”
尤云安眼圈一涩,情绪骤然起了波澜,委屈道,“我没有!”
金冬玉年轻时是个挺要强的女人,而自从病后,孱弱的身体偏偏支撑不起任何想法,只能整日窝在家里靠人照顾。
疾病最是磨人,那点心气在逼仄的环境里逐渐变得有些扭曲。
她似乎意识到这句话对尤云安的伤害,吸了口气放轻音量,只道,“你姨妈说会供你上学到毕业。”
捏着打包袋的手指攥的发白,尤云安滞在原地,顿时理解过来金冬玉口中的难,难到了哪种地步。
“我睡了,”金冬玉不再停留,缓慢向房间踱步,“晚上别睡太晚。”
尤云安一动不动地伫立片刻,卸下书包,坐在餐桌打开打包盒。
馄饨的鲜香扑鼻而来,尤云安用塑料勺子舀起一个塞到嘴里,嚼两下,囫囵吞下。
继而又舀起一个,咬碎,咽下。
机械地将整份馄饨吃光,他猛地反呕了一下,起身冲进了卫生间。
“呕——”
吃得太急了。
尤云安抽了纸巾擦干净嘴,又有鼻涕和眼泪冒出来。
纸巾不顶用,他索性用手捂住脸,渐渐的,咸哒哒的泪水抵不住地从细白的指缝溢出。
哒、哒。
单薄的少年蹲下身躯,苦涩而委屈的眼泪无人知晓地坠落在空荡的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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