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四人在山横晚有吃有喝,梅擎霜在宫里就没他们几人那般潇洒了。
大傩仪的礼制略有些繁杂,待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了。
宴席开始,晟帝命众臣子落座,梅擎霜又如同上次一样坐在梅枕霜的侧旁。
因着今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东宫之位空悬,故而今晚的宴席没有歌舞,只是备了数道精美的菜品,待四司六局将菜上齐后,除夕宴便开始了。
晟帝今日心情不错,酒过三巡之后,仍旧不见丝毫醉意,梅枕霜见时机差不多了,便端起酒盏,起身恭祝道:“父皇,儿臣敬父皇一杯酒,祝父皇福寿齐天,祝我晟朝国以永宁!”说罢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
“好!”晟帝对梅枕霜此言甚为受用,他舒怀道:“朕最近交由安王的几件事,你都办的很好,朕还未曾好好的奖赏过你,恰逢今日除夕,安王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便是。”
梅枕霜道:“父皇交代的事情,儿臣能办好,不过是逮奉圣朝,又得益于父皇的荫庇罢了,儿臣不敢居功,既然身为臣子,儿臣自然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岂敢妄求赏赐!”
此番话也不知梅枕霜先前准备了多长时间,总之说的晟帝龙心大悦,当即命人将自己面前的一道五珍脍赏给了安王。
梅枕霜又俯首拜谢,而后对晟帝道:“父皇,儿臣有一宝物要献给父皇。”
方才那一长串的阿谀之词也不过是为了此刻做铺垫而已,晟帝闻言饶有兴致的问道:“噢?宝物?”
“是。”梅枕霜卖了个关子,故意没往下说,而是对殿外喊道:“呈上来!”
随后便见有一人手中端着一个木质托盘缓缓走来。那木盘上盖着一方锦缎,谁也瞧不见下面到底放了什么东西。
待那人站定之后,梅枕霜作揖道:“父皇,此乃圣物,儿臣斗胆,还请父皇移玉。”
他三番两次故弄玄虚,已经让在场所有人都十分好奇,晟帝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向来沉稳,若是普通玩意儿定然不会如此绕弯子,故而真就依照他所言,在身旁太监的搀扶之下,走到了梅枕霜面前。
梅枕霜道:“请父皇揭开锦缎。”
此时,殿内所有人都拭目以待,连常皇后都不禁好奇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晟帝抬手,将那锦缎一把揭开,而后便微愕道:“这……这是……”
殿内的众臣都急着想知道那盘中到底放了什么东西,就听得晟帝身旁的太监适时惊呼道:“图谶!陛下,这是图谶!”
“啊?”“图谶!”众臣又惊又喜,交头接耳道:“不知这图谶预示了什么?”
梅枕霜忍住心中的自得之意,对晟帝道:“父皇请看,此龟甲上的图案显示的是我晟朝的地域,而这六条如河流般横贯其中的纹路,儿臣不才,认为此乃乾卦之象!”
“有道是‘乾,元亨利贞’,元、始也,亨、通也,利、适也,贞、正也,此乃持守正固,周而复始之意①。
儿臣查阅过,据《文言传》所载,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②,此图谶既然显示了乾卦,想必是为君者因彰显了此四德,合于天道,故而上天降此祥瑞于世,昭示了父皇的不世之功业!”
梅枕霜说罢伏拜于地,高喊道:“恭喜父皇,贺喜父皇!此乃天降坤珍,预示父皇定会名垂青史,彪炳千秋!”
梅枕霜这话说的慷慨激昂,殿内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下跪,齐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哈哈哈哈哈好!好!”晟帝龙颜大悦,广袖一挥,对众臣道:“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如此圣物,晟帝自然要让群臣共赏,遂让身旁的总管太监端着那木盘,走到每个臣子的桌案之前,供他们细细的瞻仰。
每个朝臣见了之后无不啧啧称奇,就连常安锦也面露赞叹之色,却唯有一人,见到这龟甲上的图谶后,几不可闻的“咦”了一声。
此人正是四公主,梅馥霜。
宫宴之上大多都是男人,她一个女眷,每次出席都会坐在皇后的侧旁,因而这声低呼旁人没听见,常安锦却听见了。
常安锦见她微微蹙眉,问道:“怎么了?”
首领太监已经端着木盘往前走了,梅馥霜的目光被她这么一唤就收了回来,摇头道:“没、没什么。”
图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想来她一个久在深宫的姑娘也瞧不出什么一二,大约是看不懂那图谶的奥妙才疑惑出声,念及这一点,常安锦便没再多问。
梅枕霜之后,梅隐霜和梅擎霜又依次进献了贽敬。
梅隐霜得了常安锦的指引,献的是一尊精致华美的龙形玉雕,由羊脂玉雕成,在烛火映照之下,通体莹润,宛若有流光覆于其上,使其有栩栩如生之感,虽巧夺天工,却多了几分匠气,不如梅枕霜的图谶来的更合晟帝的心意。
梅擎霜则如同往年一样,进献了一幅前朝名家的书画真迹,晟帝看后也只是温和的笑了笑,并未多夸赞一二。
梅枕霜今夜出尽了风头,直至宫宴散去之时,晟帝都对其赏誉有加。
而梅馥霜一整晚都瞧着似有心事,眼下众臣都各自出宫回府了,常安锦也领着梅馥霜往后宫走去:“你今夜怎么了,自打瞧见那图谶之后就不对劲。”
梅馥霜像是忌惮什么一样,怯声道:“许是今日太累的缘故,有些失仪,母后莫要怪罪。”
大傩仪的仪式虽然繁复了些,倒也不至于累成这个样子,常安锦瞧出她心中有事,遂微微侧首,她身后的尚宫会意,便停下脚步,后面随行的众人都停下,不再跟着继续往前。
常安锦带着梅馥霜向前走了几步,柔声道:“到底怎么了?跟母后还有何要藏着掖着的?”
梅馥霜咬了咬唇,犹疑道:“母后……二皇兄……二皇兄献给父皇的图谶,像是假的。”
寒漪瑾闻言大惊:“什么!”她压低了声音说道:“不可胡言乱语,我朝从未出现过图谶,你如何断定它是假的?”
梅馥霜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紧张道:“母后,您细瞧那图谶了没有?二皇兄说上面显现的是我晟朝的疆域,其中代表晟国的六条像河流的纹路,虽然暗合了乾卦不假,可……可我晟国乃十七个州域,那图谶上却只显现了九个州域,若真是天降圣物,怎会一半对,一半不对?”
梅馥霜喃喃道:“九州……元亨利贞……为什么是九州呢……”
她不说最后一句话还好,一说出口,常安锦心里咯噔一下:九方贞元?
挛鞮贞元在外化名九方贞元这她是知道的,小时候他随着挛鞮宗兴入朝觐见的时候,偷偷对自己提起过,故而常安锦有一瞬间的慌神,但紧接着便冷静下来:不……不会,不过是巧合而已,怎能跟九方贞元扯上关系。
她定了定神,对梅馥霜说道:“大概是你多心了,你二皇兄怎会欺骗你父皇。”
梅馥霜却听不进去:“那或许二皇兄也不知道,也是受人蒙骗呢?”她瞧着有几分拿不定主意,问常安锦道:“母后,咱们要不要将此事禀告父皇?”
“不可!”常安锦下意识脱口而出,她虽然不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可万一……万一真的是挛鞮贞元来到晟京,此图谶又是他设法在给自己传递音讯,则万万不能让晟帝知晓。
还是等明日,明日让梅隐霜去探查一番,再做定夺。
常安锦安抚梅馥霜道:“别多想了,即便它是假的,也是祥瑞之意,今日你父皇圣心大悦,百官又都见过了这图谶,你这时候跑到你父皇面前去同他说图谶是假的,岂非拂了你父皇的脸面?”
梅馥霜有些无措:“那就这么放着不管么?”
常安锦笑了笑:“此事要管也不是由你这么莽撞的去管,你且不必操心了,但切记今日之言不可再对第三人提起,知道了?”
梅馥霜点了点头,小声道:“知道了。”
除夕夜的晟京确实很热闹,街上到处都是流光溢彩的花灯,绵延万里如梦似幻,像是哪位神仙饮醉了酒踢翻了天上的星宿,让银河倾落在人间。
兰松野三人离开山横晚之后便在街上闲逛起来,燕识归孩子心性,白日里还满腔愁绪的思念故乡,晚上就已经乐不思蜀了,他此刻开心的如同一只才从笼子里放出来的、被豢养的鸟雀一样。
兰松野瞧着这些热闹也觉得新鲜,往年的除夕夜他都在昭国皇宫里度过,脸上还得挂着虚与委蛇的假笑,难得今年能在外头放松这么一会子,他有种无拘无束的畅快感。
烟花声不绝于耳,在夜空中五光十色的绽开,“嘭”的一声炸响,结束了过往一年的琐碎,又承载了来年美好的祈愿。
“主子楼哥你们快看!”燕识归拽了楼东月的袖子,抬手指向天空,烟花散开后的景致仿若流星缓缓降落,划入兰松野的视野,又熄灭在梅擎霜的眼眸。
“殿下,那不是公子兰他们么?”宫宴结束,梅擎霜三人出宫往府中走,正巧在路上遇见了兰松野他们,江吟时眼力好,对梅擎霜指了指他们几个。
“嗯。”梅擎霜早就瞧见了兰松野,狐狸正在火树银花之下仰望夜空,金灿灿的流光映射入他的双眸,狐狸眨了眨眼,将漫天闪烁的美景锁入眼底,梅擎霜瞧见,他的眼眸光怪陆离,漂亮的如同璀璨的琉璃珠子。
“小狐狸。”梅擎霜暗中传音过去。
狐狸闻言寻声望过来,在看见梅擎霜的那一刹那,眼中的惊喜之色比方才更盛,碍于身份的缘故他二人不能靠近,只能相隔在人群中,他们之间的人熙熙攘攘,来来去去之间,将他两人流转的眼波搅的越来越浓稠。
梅擎霜就这么跟了兰松野一路,他三人的钱都在赌坊输干净了,此刻瞧见什么都只有谗没有买的份儿,故而兰松野若看上什么小玩意儿了,就偷偷传音给梅擎霜,他便在后面买回去。一路走一路瞧,等他们回到府上的时候,已经亥时过半了。
兰松野先回的质馆再去的梅擎霜府上,府中早已备好酒席,就等着人到齐了之后开宴。
梅擎霜府中没那么多规矩,兰松野同他坐在一处,其他人则随意找位子坐。
“你在宫里吃过了没有?”兰松野给他夹了一只饺子到碗中。
梅擎霜摇了摇头:“只吃了几口,等着回来同你一起吃。”
这话说的兰松野心里很是熨帖,让他整个人都美滋滋的,欢喜得很。
席间一群人少不了问起今日在宫里的情形,颜松落酒酣耳热,对众人道:“今日安王在陛下面前出尽了风头,想必今晚要乐的睡不着了。”
楼东月问道:“那常皇后的脸色估计不好看吧?”
“常皇后?”江吟时笑道:“常皇后现下恐怕没心思想这些,四公主应当已经按照殿下的嘱托将那几句话说与她听了,我猜她现在忐忑着呢。”
燕识归刚吃完一份螃蟹酿枨,闻言抬头道:“我先前在宫宴上瞧见过一次四公主,看上去略显柔弱,没想到竟深藏不露。”
梅擎霜“嗯”了一声:“阿姐绵里藏针,上次的宫宴上,也是多亏了她帮忙才能引开常皇后。这些年她在后宫……”梅擎霜忽然顿住了。
兰松野在扯他腰间的系带。
梅擎霜目光旁略,见罪魁祸首正单手支颐,一脸无辜的看着自己。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燕识归不明就里,追问道:“四公主在后宫怎么了啊?”
“噢,”梅擎霜顺手饮了口茶,只当刚才是嗓子不舒服:“阿姐在后宫帮了我不少忙。”
“是吗,那往后若是有机会,我可得好好谢谢四公主,多谢这些年他对你的照拂。”兰松野将系带一圈圈绕在指尖,慢悠悠的说道。
“嗯,好。”梅擎霜垂下眼眸,遮住了一部分情绪。
厅堂内其他人并未发现他两人的异常,仍旧在说说笑笑,江吟时道:“公子兰真是好计策,朝中文武百官都看过那图谶,竟无一人察觉有假。”
兰松野藏在桌下的手没松开,他若无其事的吃了口肉腊:“嗯,毕竟没有人见过图谶,这东西也并无规定的模样,所以他们不会起疑。”
这图谶乃是兰松野同梅擎霜早就商议好的,并非什么地方官员进献给梅枕霜,而是他两人暗中筹划,在一步步的设计之下,将此物送入安王府的。
再加上梅馥霜那番有意无意的话,自然会引起常安锦的警觉。
挛鞮贞元不想入宫联系常安锦,没关系,兰松野会帮他联系。
觥筹交错间众人又多喝了几杯酒,大年初一按例不必上朝,颜松落便同他们几个商议着明日去哪玩儿。
楼东月问道:“明日不会有人来府上拜访么?”
颜松落哈哈一笑:“朝中官员大多都爱钻营,我们殿下在他们眼里是个闲散皇子,故而每年都只是遣仆人送来飞贴而已,不会有谁亲自登门,年年都是由铛头师傅帮殿下收下。”
楼东月不解:“铛头师傅?”就算梅擎霜不去理会,这事不应该也是管家代劳么?
铛头师傅吃完了一盘饺子,听他唤自己,便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嗯,用那些飞贴点火做饭,能从初一用到十五呢。”
楼东月:……
颜松落问梅擎霜:“殿下,明日您想如何安排?”
兰松野的手不老实,不去勾梅擎霜的系带了,又转而去戳他的小腹,眼见着他得肆无忌惮的往下滑,梅擎霜一把将他的手按住,面色如常道:“你们商量便好,去哪儿都行。”
他现在哪有心思想明日的事。
江吟时提议道:“殿下,要不咱们明日出城跑马?”
兰松野使劲挣了挣,没挣开,便十分狡猾用另一只手的往上提了提自己的袖子,梅擎霜余光一扫,见兰松野的手腕被自己握的毫无血色,心道再用力怕是要握出红痕来,于是松开手,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好。”
颜松落“欸”了一声:“大冷天的跑什么马,依我看,不如咱们去泡汤泉。殿下,您看怎么样?”
他们殿下此刻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因为兰松野的手正慢慢绕到他的身后,似有若无的挠他的腰。
他那力道不轻不重的,隔着几层衣衫,像是一片羽毛缓缓扫过,无意间还带着点儿勾引的味道,惹得梅擎霜有点儿痒,他挺了挺腰背,随意应道:“也好。”
兰松野瞧着他那心猿意马的模样,险些笑出了声。
“小燕,你想去哪儿?”颜松落问道。
燕识归就想去山横晚吃东西,但他怕自己这样说会被楼东月当场揍一顿,便很懂事的憋住了:“不知道,我听楼哥的。”
楼东月想了想:“我觉得,冰嬉也不错。”
江吟时大喜:“对啊,我怎么将这事给忘了!咱们殿下在城外有一处冰场,每年到这个时候,那冰层都会有数尺之厚,冰嬉最合适不过了!”他转而望向梅擎霜,期待道:“殿下,您觉得如何?”
兰松野存心扰乱他的心绪,那只手从身后又绕到身前,打着圈儿的往下摸索,饶是梅擎霜定力过人也经不住他这样挑逗,因而他端起酒杯饮了一口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嗯,好。”
都好?那明日到底去做什么?
他们几个顺势便开始讨论起来,期间还问问管家和其他几人的想法,但他们都没什么主张,只是乐呵呵的跟着点头。
兰松野见他快要被自己撩拨疯了,便拽了拽他的衣袖,用口型示意道:“回房么?”
梅擎霜没设防,下意识脱口而出:“嗯,好。”
好?
他们几人正说到泡汤泉,正巧梅擎霜就在这个时候说了声好。
那这意思是要去泡汤泉么?
颜松落正要问他明日几时出发,便见梅擎霜突然站起,心不在焉的说了句:“你们商议便好,我还有事要处理,先回房了。”
“欸……殿下……”江吟时没来得及喊住,梅擎霜已经大步走开了。
颜松落嘴里叼着一只虾,碰了碰江吟时的胳膊肘:“殿下还有何事?他吩咐你了没有?”
“没啊,”江吟时用帕子擦了擦手,顺势就要起身:“你们先吃着,我去瞧瞧。”
“我去吧。”还不等他站起,兰松野就撂下这么一句话,去追梅擎霜了。
“那咱们先吃着,说不准他二人一会儿就回来了。”颜松落没多想,还真当他二人去商议什么要事了。
楼东月道:“那我将饭菜给他二人端过去。”
“欸……”他们几个里头,就燕识归一个明白人,他一把拽住楼东月,识相的阻拦道:“不用,主子和五皇子吃饱了。”
三人都抬头看他,楼东月甚是不解:“你怎么知道的,主子分明都没动几筷子。”
燕识归心道我不说,我说了你铁定要揍我,便随口敷衍道:“主子还能让自己饿着不成。不是要商议明日泡汤泉的事么,接着商议吧。”
对,还有这茬呢,颜松落说道:“明日辰时咱们出发,如何?”
众人都点头表示可以,只有燕识归,他一口咬掉一半的鸡腿,就着唇上的油花,别有深意道:“晚些吧,我们主子明日起不来那么早。”
颜松落和江吟时还以为他指的是兰松野赖床的习惯,只有楼东月觉得这小子话里有话,狐疑道:“你是不是又猜到什么了?”
“啊?”燕识归咬着半根鸡腿,一脸的天真无辜:“……没有啊?你何时见主子辰时就起过身?”
话是这么说,可楼东月觉得……这小子就是很不对劲。
①、②:关于这段对卦象的解释,参考自《易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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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元亨利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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