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擎霜派人以生病为由向朝廷告了假,朝堂之上,晟帝依然没有当着众臣子的面询问三司案情,而是在散朝后,又将三位大人留在了御书房单独召见。
御书房中,晟帝问三人道:“霜儿今日告了假,只说是病了,昨日上朝的时候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病了,是不是审案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刑部尚书柳文海道:“启禀陛下,昨日审案的时候,五皇子急火攻心,当场吐血晕倒了。”
“什么?”晟帝讶然道:“怎么回事!”
柳文海斟酌道:“事关……庄妃娘娘,五皇子悲切太过,所以晕了过去。”
“庄妃?”晟帝疑声道:“此事为何又牵扯到了庄妃?”
三人不敢言语。
晟帝沉声道:“如实说来便是,只要确凿无疑,朕恕你们无罪。”
柳文海这才敢开口,他将证物从袖中掏出,微微躬腰捧在身前:“启禀陛下,昨日医官院的李太医前来自首,说是十几年前,其父曾受皇后娘娘威胁,在已故庄妃娘娘每日所服用的药中加入一味带毒性的药,久而久之,庄妃娘娘便被拖垮了身子,最终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放肆!”晟帝震怒:“你们好大的胆子!”
三人齐齐跪下,异口同声道:“陛下息怒!”
晟帝从椅子上站起,目光森冷的看着三人:“谁教你们这么诬蔑皇后的!是不是眼见皇后失势,人人都要趁机落井下石,以此作为投效未来储君的筹码么!”
这可是大罪,三人惊恐不已:“陛下赎罪!臣等不敢!”
御史中丞秦大人言辞恳切:“陛下明鉴!陛下对臣等有天覆地载之恩,臣等自当忠荩以报,绝无二心啊!”他伏跪在地,语气有一丝悲戚:“臣等绝对不敢捏造罪名,柳大人所言句句属实,有已故李太医的遗泽为证,昨日五皇子正是得知了庄妃娘娘薨逝的真相,这才吐血晕倒的!”
大理寺卿章大人也急声道:“陛下!求陛下明察!我等奉命主审两王之案,自当万死不辞!虽不敢侈谈有明察秋毫之能,却也秉承矢忠不二之心!如今见陛下被人蒙蔽,我等身为臣子,岂能隐瞒不报啊!”他将额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听的人心中凄凉不已:“臣等不敢妄言,若有一句不实之语,臣等自请陛下降罪!”
见三位大人这般诚挚,晟帝便知道,此事应当不是无中生有。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自打梅枕霜当朝告发常安锦之后,他便对皇后起了芥蒂,将其禁足在后宫,虽然这几日表面上对其不闻不问,可皇后宫里暗中的那些动作,他却都清楚。
不然皇宫守卫这般森严,常安锦禁足之下,如何能将消息传递给常国公。
晟帝不是没给过常安锦机会,只是她自己不知收敛,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晟帝眼皮子底下放肆。所以当柳文海说出常安锦的罪行时,他不是因为他们的话而恼怒,而是不愿意相信常安锦会做出如此恶毒之事,他心底还抱有一丝希冀,希望常安锦仍旧是当年那个慧黠又热情开朗的少女。
晟帝叹了口气,再开口时,仿佛苍老了几岁一般:“都起身吧。”
“谢陛下。”三人这才起身。
晟帝又问道:“可提审那北狄皇子了?”
柳文海回禀道:“启禀陛下,审了。据挛鞮贞元所言,他从北狄出逃,乃是因为当下北狄皇室内部的几个皇子正在互相倾轧,他想从外借兵,好助其杀回北狄夺权,这才来到晟京。至于皇后……”
柳文海顿了顿,见晟帝并没有阻止自己说下去的意思,便硬着头皮道:“挛鞮贞元说,皇后原名九方遥月,原是挛鞮宗兴之妻,后来北狄因通商一事遣使团入京,其中便有九方遥月与其孪生妹妹九方安锦。只是不知何故,九方遥月与九方安锦交换身份,原来的九方安锦变成了今日的北狄皇后,而九方遥月却留在了京中,一直以常安锦的身份,欺瞒陛下至今。”
晟帝闻言后闭上双眼,等再次睁开的时候,眼底已是一片黯然伤神之色。他喉舌干涩,开口时有几分粗哑:“如何能证明挛鞮贞元所言为真?”
柳文海道:“回陛下,此事极为隐秘,皇后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但……当年庄妃娘娘正是偶然听闻此事后,才被皇后灭了口的。”
秦大人补充道:“且我等都见过那挛鞮贞元了,其面貌确实与皇后有几分相似,想必那真正的九方安锦,与皇后的模样应当是一模一样的。又加之此事事关挛鞮贞元之母的声誉,他污蔑皇后对其母断无好处,毕竟陛下皇恩浩荡,京中有不少寓居的北狄人,若让无稽之谈传回北狄,对其有百害而无一利,只因眼下挛鞮贞元一再遭遇刺杀,无力自保,这才无奈道出当年实情。”
如此惊天秘闻接连被道出,晟帝像是有些承受不住一般,站在御案之后的身形略显不稳,总管太监孙公公见状急忙上前将人扶住:“陛下小心自个儿的身子。”
晟帝却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而后虚弱无力的对三人道:“将证物和奏疏放下,你们回去吧。”
三人对晟帝行了一礼,又道了句“臣等告退”,而后才转身离开。
晟帝看着御案上的证词,眼神黯淡无光,孙公公见状不忍,轻声问道:“陛下,可要老奴传太医来给陛下请脉?”
晟帝摇了摇头,片刻后又回过神来,对孙公公吩咐道:“你带上一名御医,替朕去一趟五皇子府,看看霜儿怎么样了。”
孙公公愕然一瞬:“现在就去?”
晟帝点点头:“对,庄妃是霜儿心中的郁结,时隔多年突然得知自己母妃去世的真相,想必是悲痛难当。虽然这孩子一向醉心诗画,可唯独他母亲在其心里的位置,却是什么也不可取代的。也不知这孩子到底伤心到什么程度才能吐血晕倒,他府上人来告假的时候只说是生了病,其余的一句也没多说,唉……实在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关心不够……”
孙公公道:“五皇子体恤您,不想让您担心,大约是特地嘱咐了下人,这才不让传话的人多说的。”
晟帝轻轻叹了一口气,没再多言。
梅擎霜府上,兰松野用完了早膳便伏在梅擎霜的肩上打瞌睡,他极少这么早醒过,因此一闲下来眼皮便开始打架。
梅擎霜手里拿着一卷书,听闻身旁的人开始打哈欠,就拿起一瓣橘子往他嘴边喂。
兰松野懒得连脖子都不想伸一下,张口便将那橘子叼进了嘴里。他一边嚼一边瞧着梅擎霜的侧颜,而后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真好看。
梅擎霜手中拿的是一本《庄子》,正看到杂篇的徐无鬼篇,闻言“嗯”了一声:“此间的一些寓言确实发人深省,即便读一两篇也受益颇多。”
两人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兰松野在心里想:这人真是假正经。披上衣服拿起书卷还真就扮起文人墨客了,夜里折腾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遵循圣人教诲。
感情穿着衣服的时候是风雅才子,夜里就原形毕露变成禽兽了。
兰松野下巴搁在他将头上,想着想着便下意识轻声嘟囔了一句:“梅擎霜,你有辱斯文。”
梅擎霜正看书呢,无缘无故就被他这么嗔骂了一句,实在是冤得很。他目光从书上挪开,转头看向身旁这只不怀好意的狐狸,噙着笑问道:“我如何有辱斯文了?”
兰松野直勾勾的与他对视,别有深意道:“披上人皮也掩盖不住你那放荡形骸,如何有辱斯文你自己清楚。”
梅擎霜笑道:“方才还打瞌睡呢,怎么骂起我来就精神了。”他捏着兰松野的下颌细细端详了端详,而后凑近了,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嘘声道:“我形骸放浪,岂非刚好配你这狐狸精。换了旁人,怕是压制不住你。”
他这话说得引人遐想,兰松野心思一动便想歪了,他又往梅擎霜身上凑了凑,笑吟吟的说:“是,你我狼狈为奸,合该是一丘之貉。”
哪有这么骂自己的,梅擎霜莞尔不已:“精神这么足,可见早些醒来也不妨事。”
兰松野闻言笑意登时凝固在脸上,而后闭上眼睛就装晕,扶着额头便往梅擎霜怀里倒去,愣是演出了一副弱柳扶风的造作劲儿:“快别说了,我头疼,听不得这几个字。”
梅擎霜见他一边装柔弱一边不忘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坦的姿势躺着,不禁笑骂道:“说我有辱斯文,还不是有你在一旁狐媚惑人的缘故,我果真没瞧错你,说书的都道那些千年的妖怪贯会蛊惑书生,依我看,却不如你的道行高。”
兰松野在他怀里睁开眼睛,明媚又风情的一瞥:“那你还看得进去书么?”
梅擎霜笑叹:“怕是有些费力了。”
兰松野就当这话是在夸自己了。他心满意足的在梅擎霜怀里翻了个身,刚准备安安分分的小憩一会儿,就听得江吟时在外头敲了敲门:“殿下,孙公公带着宫里的御医来了,此刻正在外头落轿呢。”
兰松野倏地睁开眼睛:“还真如你所料,你父皇派人来看你了。”
梅擎霜微微颔首:“三司的三位大人肯定会向父皇禀明昨日审案时发生的事情,父皇这些年来对我疏于关怀,又加之翻出了母妃的旧案,多少会心生愧歉,即便这点儿歉意不多,但也得把这出父慈子孝的戏做给朝臣们看,免得落一个偏心不公之名。”
兰松野不能多耽搁,利索的从梅擎霜怀里起身,拿起衣服便要从窗外翻出去,只是刚打开窗户还没等探出脑袋,便折回身,捧着梅擎霜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没事,旁人不疼你,我疼你,等我回来!”说完也不顾梅擎霜的反应,迅疾闪身而出了。
梅擎霜哑然失笑,又环顾了一圈房间内,见没留下什么把柄,这才躺回床上,顺手把兰松野的那只软枕藏在了被褥里。
孙公公这边下了轿子,被管家引路去了正堂,正堂中已经有下人预备了茶水侍立在旁,管家笑道:“公公稍坐,老奴已经吩咐人去请殿下了。”
孙公公摆了摆手:“贵价不必客气,咱家是奉陛下之命,带御医来探望五皇子的,还请直接带我们去见五皇子便是。”
管家面带难色:“这……是否失了礼数啊?”
孙公公并不在意:“哪儿的话,五皇子贵体保抱恙,哪能屈尊来见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还请您带路吧。”
管家有几分迟疑,余光见到颜松落过来了,这才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一行人往梅擎霜的院子里领。
梅擎霜房间内,江吟时正在服侍他喝药,就听得管家在外头敲门:“殿下醒了么?”
江吟时放下药碗前去开门,一打开门便见外头站了满院的人,看那穿戴的样式,全都是宫里的。
管家请孙公公和太医入内,梅擎霜见状便要掀开被子下床行礼,孙公公快快上前将其扶住:“使不得使不得,”他将梅擎霜扶回床上,又替他掖好了被子,笑呵呵的说道:“咱家今日并不是来宣旨的,五皇子只管安心坐着便是。”
梅擎霜面带歉意:“擎霜失礼,还望公公勿怪。”
孙公公赞叹道:“殿下如此仁孝,说这话岂不是折煞了奴婢。是陛下让老奴前来探望的,殿下若要谢,就得快快好起来,早日入宫拜谢陛下隆恩才是。”
梅擎霜气息虚弱,缓缓点了点头:“公公说的是。”
孙公公招了招手,随行而来的御医立即上前为梅擎霜把脉。
半晌后,那太医道:“五皇子并无大碍,这府上的大夫开的药也对症,只是这几日不要太过操劳,服药静养几天便可痊愈了。”
梅擎霜对御医颔首道谢:“多谢这位太医。”
孙公公笑道:“那咱家就放心了,陛下那边一直惦记着殿下的身体,咱家还得回宫同陛下复命,就不多耽搁了,殿下只管安心静养,庄妃娘娘的事陛下都知道了,决计不会让殿下受委屈的。”
梅擎霜闻言一怔,双目隐隐有些发红:“父皇他……真是这样说的?”
孙公公点了点头,和蔼道:“陛下当年与庄妃娘娘如胶似漆,当年庄妃娘娘薨后,陛下也悲痛了好一阵子,如今得知此事另有隐情,陛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为庄妃和殿下讨回公道的。”
悲痛了好一阵子?呵,真是笑话。梅擎霜心里虽然不屑,但面上却感恩戴德的一笑:“谢过父皇,多谢孙公公,有劳公公回宫后替擎霜转达,就说霜儿有疾在身,这几日不能进宫侍奉,等霜儿病好之后,一定向父皇谢恩。”
孙公公笑着应了,客套了几句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管家一路将人送到府外,直等这一行宫里的队伍走远了之后,才转身回到府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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