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晦暗的天空之下,湖阳城头升起了“陆”字的大旗,湖阳太守,当朝天子的叔叔云景王江浚献城降与大将军陆苍。那时的江厌,正一个人站在田垄上望着将近的乌云。
大风吹伏一望无垠的青色稻麦,沙沙声中,连燕子也知道风暴将近,低飞着回旋,然后落进林子里躲避。
江厌的身后,几个平日不时讥讽他身份取乐的孩子也不断焦急地呼喊,快回去,快回去。
这时,江厌十六岁。手里正攥着一根河边折来的芦苇杆。他并不清楚将要到来的是什么。
雨淋漓地下了起来。平日清碧如镜的江水,开始漫涨,冲淘着那座古老的石拱桥。震慑魂魄般的响动,如同擂鼓,如同碾过粼粼车马。
江厌的背后传来马蹄哒哒踏过泥水的声音。
“你就是景王江浚的儿子吧。”回头时,一个跨骑在马上披着坚甲鬓髯灰白的男人对他问道。
雨水敲在他的铁甲上,然后软成一道水痕,浮动着天光。
“我是奉命来迎你回城的。”他声音有些嘶哑,低沉但听来坚硬如磐石般,不容人挪移。
“我不认识你。”江厌在雨中回复道。
他接过一边下属递给他的木牌,漆着金的牌上写着“徐濡之”。
江厌并不在乎去哪儿。他昨天安葬了自己的奶娘,胡英儿。拆下了床板凑成一副薄棺,悄悄地埋在了屋后一株柏树下。甚至没有人发现。
坐在轿子里,江厌没有任何别的表现,也没有任何兴趣掀开帘子看身后远去的村落和那座正被浑浊的江水冲刷的石桥。
山在寂寞的雨里颠簸着远去。
冰冷的雨水从他青而白的额头,流下,在眉骨处滴落。他就这么低头靠坐着,没有任何生气,也不反抗,像是被置在案板上的一块肉,任由颠簸的马车将他送去哪儿,然后与人宰割。
陆家以累累战功,使得一介寒门,最终跻身在世家大姓垄断的朝堂间,整个大梁散落着陆家十万的兵马,声势为朝中所忌。
当今天子已二十有余,太后薨逝,过去陆家与太后联手压服朝中的制衡局面随之崩塌。
大梁周遭虎狼环伺。
元振四年秋,北柔南下劫掠,半个秦州战火连绵,流民数十万,连黄河下游数月河水犹带血腥。
陆苍父亲陆弼死于讨伐途中。
元振五年春,自秦州逃入青州的流民暴乱,连斩数路官吏,据城自立。
陆苍哥哥陆蔚前去平乱,不想轻信于人,诈降的流民夜捣官邸,斩下陆蔚人首悬挂于南阳城头,纵火逃回山野。
元振十五年隆冬,太后薨逝。
陆苍在南征大周的随州营地里,接到了中书郎张延平的密信。
朝中对太后薨逝密不发丧,令陆苍迅速南下征讨南周。
不日,朝中遣刘凭与崔文本,带诏下来,果如张所言。不提朝中变动,唯催促陆苍南下。
陆苍彻夜难眠。
他巡视营地灿然的篝火,侧听密促的兵甲行动的声响,环顾陷入漆黑而只余苍月下微弱轮廓的群山,置身云影破碎,夜枭呼号的境地里。
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孤独和恐惧。
他发觉手里握着的剑柄竟然如此炙烫,而这柄剑来自他的哥哥,他的父亲。
夜风里“陆”字的旗帜猎猎响着,再打下去,为大梁打下去,只会继续折损眼前的弟兄们。这支兵是陆家十万兵马中的精锐,也是亲信。
他对身后的徐濡之道:“苍月明于春山野,其落于南冥,或悬于北隅?”
徐濡之只是拱手。
陆苍望着逐渐为云影所遮的明月,抽出半截明晃着月白的剑身,复又按了下去。
徐濡之退去,当夜斩杀营里朝中派来名为辅佐,实则监视牵制的刘,崔等人,连同所有非亲信者,星夜还于驻扎有陆家一万兵马的随州琅琊郡,直捣云景王所在的湖阳城。
云景王江浚,一辈子贪财好色,骄奢淫逸,自小就志在做一个风流王爷,追欢猎艳,无所不及。
发妻杜如秋,京城万花楼无人不知的名妓。江浚一朝得之,又得封云景王,落府湖阳城,做一个甩手太守,无所谓自庙堂到街巷的流言蜚语,却发现自己这个从万花楼里娶来的女子,却极其刚正,竟然连连劝他这个风流王爷,修身正念,为大梁当下群狼环伺而怀忧虑患。
错眼的不只江浚。
杜如秋在身孕六甲,被一封休书扫地出门后,才觉自己也错眼了这个第一眼如白玉垒山,如谷风入松的男子。
在沦落后的奚落里,杜如秋才慢慢醒悟,万花楼里被允许的清高,到底也只是待沽的货物,不过昂贵了些。
只有从江家里跟来的,原本雇来为她这个王爷夫人做仆人的胡英儿,为她寻了地方落脚。
生下了江厌后,胡英儿抱着婴儿,叩响了景国府的大门。得知江浚已经又娶了世家博陵崔氏的千金崔以瑶。二人于府邸白日宣淫,令来往丫鬟仆人不堪听,也不堪看。
崔以瑶善妒,听得是江浚前妻之子,便当着众人朗声名之“厌”。
江浚迷了心窍,为哄崔氏开心,便定下此名。
胡英儿见云景王昏悖如此,竟然连骨肉嫡子都淡漠无闻。便愤然抱着孩子离开了。
杜如秋病床上听罢此事,只是叹息,不日撒手人寰。
胡英儿收殓下葬后,便和江厌隐居在城外,这秋风岭的山村里。
江厌知道自己的这个名字,尽管胡英儿从来都没有跟他提过。
但他从村里闲言碎语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小孩拿这个欺负讥讽他,虽然胡英儿从来没有承认过,村里的人也清楚自己都是揣测。
江厌却因为这个挥之不去的传言,始终与外人隔着一层无法突破的壁垒。
他是从母亲留给他的荷囊里确认自己的身份的,里面绣着一首诗:
“西风袭山木,秋声何萧萧!
鸟落寒丛里,霜披月已高。
虑重人难寐,连夜枕江潮。
岂是秋深故,须叹汉土焦。
狄戎带雪入,吹火暖明刀。
连楼烟尘烬,醉客满銮朝。
惊梦珠帘冷,熹微兽香销。
余意犹梁绕,汗已湿衾袍。”
杜如秋在京诗文曾压倒一众名士,集诗成册,能令京城一时纸贵,而自她嫁与江浚又被扫地出门后,过去那些流传坊间的诗册文集,便迅速散佚。
到如今,几乎百不存一,三年前,南朝的隆光太子想集结天下诗文,欲寻访杜如秋一册诗文都难,只能录入坊间还在口耳相传的数首。
而她香囊的这首,也不过录入了“连楼烟尘尽,醉客满銮朝”一句残诗。
一次他偷偷溜进城中,询问关于这首诗的作者。
茶楼的一个老书生认出了是杜如秋的诗,还惊讶竟然还能有幸读到全诗。
江厌向他打听了所有胡英儿不肯告诉他的往事。
知道了,胡英儿一直没有告诉他的名字,“江厌”,“厌弃”的“厌”。
马车最终停在了湖阳太守,云景王江浚的府邸角门前。
江厌曾经远远看过这个他以为将永远无法再踏进的府邸。
如果去到城西的佛塔上,还能够眺望到里面的峥嵘巍峨。
徐濡之先带他进门,送入一个厢房,令人给江厌洗浴更衣。
江厌第一次这样被人群低眉顺眼地细心服侍。
徐濡之命自己的儿子徐少华看守,他去中门的春霖堂给陆苍汇报。
陆苍背手看着漫天的雨。远远听到兵甲粼粼的行动声,从步履声中听出了是徐濡之。让人速速迎进。
徐濡之见到陆苍,下跪行礼。陆苍赶紧扶起:“徐叔,你与我先父驱驰数十年,自十二年前先父捐躯北疆,次年长兄身殁南阳。我尚且十四岁不到,陆家顿时无人,是你毕力护我家于波诡朝堂之中。先妣亦泪逝三年有余。你便如我最后的亲人一般,今大旗已举,无可回头,以后莫再虚礼。”
“是。”徐濡之起身,“云景王口里的江厌,已经带到了。暂时安在西角门旁的厢房里。”
“怎么不带过来?”
“找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田垄上,大雨淋漓的。我看他面色白煞煞的,怕受寒。先让人给他洗浴更衣。等会儿会有人带来的。”
“注意好,别让崔以瑶知道了。”
“崔以瑶也在派人找他。”
陆苍走到檐下,雨水从瓦片上簌簌落下,如同一屏珠帘,“这我知道。不然景王也不会口齿不清了,也要偷偷告知我们。”
“崔以瑶实在敏锐。”徐濡之感叹道。
这时,一人来报,云景王府的钱管家来说云景王妃想请大将军去悬香斋坐坐。
陆苍摆手道:“徐叔,你替我去吧。”
徐濡之从旁边的长廊离开了。
春霖堂的院落正上方依然盖着一大团的乌云,清冽的雨水悬如瀑布般冲刷着整个湖阳郡,而极远处却能看到鹅黄的光色,雨停后,显然有一场大晴。
陆苍连夜奔袭,旋即据下此城,几乎三天没有合眼,甲胄在身。
眼里血丝缠缚,胡茬潦草,实在疲容难掩。
他走回了屋内,寻了张长椅坐了下去,垂头合眼小憩。
恍然间,又听到了走动的声响。陆苍便立马清醒过来,而抬头门口已经站着一位有些瘦的少年,冷淡地看着他。
江厌换了身月白短襦,内里换了方衣白衫,外披云杉绿暗纹褶衣,下套裈裤,罩着苍青间鹤灰的裙。头发只是勉强擦拭干,将两鬓后扎稍微束起,后披散着发。
没等将他带来的人请示,陆苍坐在长椅上,甩手让他退下了。
陆苍起身,对他问道:“你就是云景王当年跟杜如秋生下的那个儿子吧。”
江厌点头。
“江厌?”陆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口气和蔼。眼前的江厌,甚至不到他的胸口高,像个小孩子,“你多少岁了?”
“十六。”
陆苍点头表示自己在听,收回了手,顿了一会儿,问道:“你名字是怎么写的?你会写字吗?”他又伸出了手,在江厌面前摊开手掌。
“你写一下。”
江厌伸出左手,在他那张大手的掌心,用食指写下“江厌”两个字。
粗粝。江厌从指节到掌心处的茧感觉到眼前这个人。声音带着耐心沉稳,但意外的疲倦。
陆苍感触着江厌食指书写的轨迹,在心里留下了“江厌”两个字。
“怎么是这个‘厌’?”他心里闪过这个疑问。
他并不知道崔以瑶给他取名“江厌”的事情,实际上相对于杜如秋的名声,这件事只是一小桩轶闻。
人们会记得名妓杜如秋嫁给藩王江浚,会记得被扫地出门,会记得还生下一个孩子,但这些都是围绕着杜如秋这个名字而来的。
江厌这个名字,则隔了一层。最先被遗忘再正常不过。何况十六年过去了,连杜如秋这个过往名满天下的名妓,也到底不过是过江之鲫,也在人的心里为之淡去。
雨水敲击着院落中庭的石板。似乎时日变得极其漫长而宁静。
江厌写完放下了手,陆苍习惯性地握起手,捏成拳,再收回腰间,垂在胯侧,像是收下了“江厌”这两个字的礼物。
两人无话,陆苍又看了一眼檐外的雨,和寥廓的天穹,似乎远处鹅黄的光色开始渗入遮天的乌云。江厌顺着他的眼神也看去,只是依然的晦暗难明而已。
来了人通报,王妃崔以瑶依然要跟陆苍面谈,江厌目送着这个疲倦的,甲胄在身的野心家的背影,消失在连廊的尽头。
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
“我叫陆苍。”陆苍作为回报,“字,瞻明。需要我写给你看吗?”
他握了握手,感觉并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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