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冬末

临城冬日的瓯江,裹挟着上游青田山间的寒气,在温州城畔流淌得格外沉静。

江水比夏日瘦了一圈,露出两岸浅褐色的滩涂,像褪去华服后显出的朴素衬里。

江滨路的银杏早落尽了叶子,枯枝在铅灰色天空下伸展成细密的神经脉络。偶有越冬的鸬鹚立在礁石上,黑羽凝着霜花,铁铸般一动不动,直到货轮鸣笛才倏地扎进水里,在江面留下转瞬即逝的漩涡。

待到寒潮过境,朔风从瓯北方向横扫江面,连带着江心屿上的英国领事馆旧址都缩紧了砖红色的身躯。而江水依旧沉默地流着,载着上游飘来的芦苇秆和塑料瓶,载着这个没有暖气的城市里所有的冷与热,向东海奔去。

阳光斜斜地洒在瓯江江面上,碎成千万片金色的光斑。

陈槐安靠在栏杆上,抬手给荷叶发了一张照片:

harbor:「图片」

harbor:我在你家楼下。

荷叶蜷缩在被窝里,手机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当看到陈槐安发来的消息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胸口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他浓密的睫毛眨了一下,立刻回复:

hy:定位发我,我去找你

harbor:好。

荷叶起床收拾了一下,他走出房间时看到了桌子上的药,他随手放进了抽屉里。

刚走出卧室m就听见客厅里传来荷雨的声音:“去哪?”

声音冷淡的如同寒风刺骨,荷叶心中的热火被寒风吹灭:“下楼随便逛逛。”

荷雨:“哦,那去吧。”

荷叶:“很快的。”

荷雨:“一个小时。”

荷叶:“嗯。”

应付完荷雨,他便急匆匆地下了楼。在电梯下降的三十秒里,他对着金属壁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又拍了拍苍白的脸颊,试图让气色看起来好一些。

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离他越来越近。

“陈槐安。”

他转过身将荷叶抱在怀里,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怎么瘦了这么多?”陈槐安看着怀里的人消瘦的脸不禁心疼。

“没有吧。”荷叶从他怀里钻出来,牵起他的手,“怎么会在这?今天没课吗?”他不是非常刻意的转移了话题。

陈槐安轻抚着荷叶的手指,丝丝寒意被他渐渐捂热:“路过,想你了。”

荷叶的嘴角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手指悄悄钻进陈槐安的指缝,十指相扣的瞬间,他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胸腔漫上来,哽在喉咙里。

冬日里的风像一把生锈的锉刀,沿着瓯江堤岸来回刮擦。荷叶缩了缩脖子,校服领口早已失去抵御寒风的能力,化纤布料被冻得发硬,随着步伐发出窸窣的响声。他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转瞬就被风吹散。

江面比往日安静许多,浑浊的水流裹挟着碎冰,缓慢地向东蠕动。岸边的芦苇丛枯黄一片,茎秆相互碰撞时发出干涩的脆响,像是老旧的骨骼在摩擦。荷叶蹲下来摸了摸滩涂,冻硬的淤泥表面结着层冰壳,手指一按就裂开蛛网状的纹路。

路灯的光晕在寒雾中变得模糊,像浸了水的黄色颜料。光柱里飞舞的雪籽清晰可见,每一颗都在讲述这个冬天有多冷。荷叶把手凑到嘴边呵气,发现睫毛上已经结了层白霜,每次眨眼都像有小针在扎。

瓯江大桥的钢索上结满冰凌,车辆驶过时,那些冰柱就微微震颤,折射出破碎的霓虹灯光。荷叶站在桥下,听见头顶传来冰晶坠落的细碎声响,像冬天在悄悄脱皮。

瓯江的水是浑的,向来如此。浑浊的瓯江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在夕阳下泛着铜锈般的色泽。江面漂浮着零星的塑料瓶和枯枝,随着暗流打着旋儿,像极了荷叶此刻翻涌的思绪。

春来涨三分,夏至又添五分浊,倒也并非全是泥沙作祟,只是这江水似乎天生不爱清澈见底那一套。两岸的芦苇倒是青翠,一丛丛地立着,被风一吹,便东摇西摆起来,显出几分伶俐相。

江上偶有渔船,大抵是些旧木船,船身被水浸得发黑,船头坐着打鱼人,一顶破草帽,一件褪色蓝布衫,便是全部行头了。他们撒网时手臂上的筋肉凸起,收网时腰背弯成一张弓,网中却常常只有几尾小鱼,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银光。

岸边的石阶上常有妇人浣衣,木杵击打衣物的声响,隔着老远也能听见。她们时而交谈,时而沉默,话语和沉默都一般无二地落进江水里,随波去了。小孩子们在浅水处嬉戏,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以上,水花溅起又落下,他们的笑声倒是清脆,比江水活泼得多。

陈槐安牵着荷叶,但是荷叶的手总是会颤抖,轻微的疼痛传来,荷叶皱紧了眉头。

但步子依旧没有慢下,为了瞒着陈槐安,荷叶努力保持着自己状态。

黄昏时分,江面会浮起一层薄雾,将远处的山峦遮得若隐若现。这时江水的颜色便深了,近乎于黑,只有偶尔被晚霞照到的地方,会突然泛起一片金红,但很快又暗下去。对岸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水面上投下细长的光影,被水流扯得支离破碎。

天色渐暗,江边的灯光次第亮起。他们走到一处人少的栏杆边,停下来看江上的游船。

瓯江的夜,是从对岸山脊上最后一缕铁锈色的霞光里浮出来的。先是江水暗沉下去,成了青黑的一匹缎子,将日间那些货轮的喧哗、渡船的突突声,一概吞咽了。而后两岸的灯火便亮起来,不是都市里那种刺目的白,而是昏黄的、温吞的光,一盏一盏,沿着江岸排开,像是谁失手打翻了一匣老旧的铜钱。

天色渐暗,路灯一盏盏亮起来。陈槐安突然停下脚步:“你最近...”

“嗯?”荷叶的心跳漏了半拍。

“是不是长高了?”陈槐安比划了下两人的头顶,“感觉差距变小了。”

荷叶松了口气,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可能吧。”其实他这学期瘦了五斤,裤管空荡荡的,在脚踝处堆出多余的褶皱。

路过亲水平台时,江风突然变大。荷叶的刘海被吹乱,遮住了眼睛。他正要拨开,陈槐安的手已经伸过来,指尖轻轻掠过他的眉骨。这个触碰太温暖,让他差点控制不住想要蹭过去的冲动。

”冷了?”陈槐安注意到他缩了缩肩膀。

“有点。”荷叶把半张脸埋进衣服的领口。这个动作既能掩饰表情,又能闻到衣服上残留的洗衣粉香气——和陈槐安用的是同一个牌子。

他们在一处观景台停下。江对岸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彩光映在水面上,像打翻的颜料盒。荷叶靠在栏杆上,金属的凉意透过校服传到皮肤。他偷偷用余光打量陈槐安的侧脸,发现对方睫毛上沾着一点路灯的光晕。

江心有渔火二三,是晚归的舴艋舟。船头蹲着黑魆魆的人影,偶尔烟袋锅子里爆出一点红,又倏忽隐去。他们大抵是不着急的——瓯江的鱼早被马达声惊散了,这些船不过是旧年月的幽灵,仍在固执地打捞着记忆里的银鳞。

南岸新起的楼群倒映在水里,被暗流揉碎成金蛇乱舞。霓虹招牌“温州城”三个字最是跋扈,红得发紫的光攀着水纹爬过来,竟把半条江染成了胭脂巷的色调。

荷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正常,他们手牵着手漫在江边。

“北斗七星出来了。”陈槐安回头指给荷叶看。

荷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那七颗熟悉的星辰。“勺柄指向牧夫座。”他往陈槐安身边凑近半步,肩膀几乎相触。

“再过两小时就能看到夏季大三角。”陈槐安转过身,夜色中他的眼睛格外明亮,“我查过星图,织女星会从那个方向升起。”他指向远处江心屿的上空。

他们沿着江滨步道慢慢走,帆布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荷叶数着步数,在第七十三步时,陈槐安突然拉住他的手腕:“看那边。”

江心处有艘亮着灯的渔船,橘黄的灯火在薄雾中晕染开来。船尾拖出的波纹搅碎了水中的星影,像撒了一把碎银。

“像不像初一那年,我们在天文台看到的金星凌日?”陈槐安的手指顺着船灯的方向虚划一道,“也是这样的光影。”

荷叶记得那天。他们逃了下午的课,挤在望远镜前看那个小黑点缓缓划过太阳表面。

步道转弯处有棵老槐树,树下摆着几张长椅。他们选了张正对江面的坐下。荷叶仰头,发现树梢间漏出的夜空格外清澈。“天琴座出来了。”

陈槐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织女星还没升到最高点。”他摸出手机,点开星图APP,“不过天鹅座已经很明显了。”

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好看的侧脸轮廓。荷叶悄悄数着他睫毛投下的阴影,直到陈槐安突然转头:“冬天快过去了。”

“嗯。”荷叶出神的望着天空。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石板路上交织在一起。瓯江依旧沉默地流淌,倒映着天上人间无数星辰,和两个少年并肩的身影。

“想拍照吗?”陈槐安看得荷叶出了神,问。

荷叶眼中的光线模糊了一下,他转过身与陈槐安对视:“不了,荷雨就在阳台上看着呢。前面我们在远处他看不到,但现在就在家门口。”

他婉拒了,荷叶小心翼翼的看向陈槐安,那张冷峻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

“不会生气了吧?”荷叶心里闪过一丝涟漪。

“好吧。”陈槐安的声音里夹着一丝委屈。

荷叶悄悄勾起他的指尖,“去前面走走好不好?”

陈槐安随他牵着往前走。

瓯江两岸的高楼骤然亮起,一场盛大的光影盛宴就此拉开帷幕。起初只是零星的光点,如萤火般在江畔游弋,而后骤然爆发——整片建筑群化作巨幅画布,霓虹如潮水般涌动,赤红、靛蓝、鎏金、银白,层层叠叠地铺展,又瞬息万变地消散。

江面成了倒悬的星河,每一道激光劈开夜色,都激起粼粼的碎光。音乐声自远处飘来,时而激昂如潮涌,时而低回似晚风,灯光便随之起舞,忽而化作展翅的鸥鸟,忽而变作游弋的锦鲤,甚至在某一个瞬间,整条江都仿佛被点燃,烈焰般的光影在水天之间翻腾。

岸边挤满了仰头的人群,手机屏幕的微光连成一片。小孩骑在父亲肩头,手指天空咿呀叫喊;情侣依偎在栏杆旁,脸庞被映得忽明忽暗;而更远处的老榕树下,几个摇蒲扇的老人眯眼瞧着,嘟囔着“从前江上只有渔火哟”,话音未落,又一波光浪轰然炸开,在他们皱纹里投下流转的彩斑。

忽然,所有光亮同时熄灭。黑暗如幕布垂落,只剩江水在暗中窸窣作响。正当人们屏息时,对岸猛然绽出一轮巨大的电子月亮,清冷的光晕里,浮现出瓯越山水的水墨剪影。有雁荡奇峰,有楠溪舴艋,最后化作一行字——“诗画江南,温润之州”。

掌声雷动。而瓯江不语,只是默默咽下所有浮光,继续向东流去。

“荷叶,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陈槐安慢下了脚步,望着荷叶的黯淡的眼睛温柔的说:“若裁瓯江为尺素,浪花皆作相思笺。”

“我爱你。”荷叶突然说,眼睛却望着江面,仿佛这句话是对江水说的。

陈槐安屏住呼吸。这是荷叶第一次说这三个字,即使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候也没有说过。他感到喉咙发紧,眼眶莫名发热。

“我也爱你。”他终于回答,声音轻得几乎被江风吹散。

清冷的嗓音混合着淡淡的江风,有些梗咽。

荷叶转过头看他,眼中映着江边的灯光,亮得惊人。

他们站在那里,在人群之中又仿佛与世界隔绝,只有彼此。

仿佛读懂了荷叶的心思,陈槐安向前一步,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处快速拥抱了他一下,然后立刻松开。“晚安,荷叶。”

“晚安,陈槐安。”荷叶站在原地,看着陈槐安转身坐上了车,直到车的尾灯消失他才回过神回家。

他终于推开门,黑暗像潮水般涌来。

但荷叶的心里却亮堂堂的,像是装进了整个瓯江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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