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光珠静静悬于舫顶，比烛火轻盈、明亮的光将舫内照了个一览无余。画舫空旷，两人各置一方，江换夜却觉得拥挤。

长久的沉默中，这次，谢无恕没有回答他。

好在江换夜也不指望谢无恕真说什么，毕竟上辈子他就看出来谢无恕是个奇怪又矛盾的人。

“睡吧。”

答非所问。

江换夜利落地翻身躺下。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什么好玩的事，再开口便是一副孤苦无依、害怕无措的模样。

“仙长仙长，我睡不着怎么办呀？只要一闭眼，我就能看见惨死的亲人，还有怪异的大火。现在我没有家人了，还觉得浑身有火在烧似的！我知道仙长故意将我带走是在救我，可我就是害怕！”

“呜呜呜！”说着还假模假样哭了两声。

飞舟上除了他只有另外一人，装给谁看的一眼便知。

谢无恕动了，起身走到床榻边。他看见江换夜蜷着腿趴在床边，双手交叠垫着脸。随着他走近，江换夜不自觉抬起下巴，朝他靠近，用力仰头望着他。

眼巴巴的，装成了委屈的狗崽。

若不是他在大火燃起之前就到了丰江村，等村民绝望无助时才出手，任谁看了江换夜这副样子都会被蒙骗。

谢无恕故意忽略掉那双明亮的眼睛，定定看着江换夜干净分明的眼尾。袖中指尖重重揉搓过后，他还是微微弯腰，为江换夜轻轻拂去了‘泪痕’。

江换夜脑袋空白一瞬，长睫忽闪忽闪的，乱腾腾地往那手上扑。

做完一切，谢无恕自然地收回手。

江换夜视线右移，落在窗棂上，轻咳了两声才找回思绪。

他继续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铺垫了一大堆就为了说出这句话：“仙长，你能......守着我睡吗？”

“就在这里。”

江换夜点了点床沿。

谢无恕好似根本不意外，身形一落坐在他指的位置上。他不再看江换夜，只是向来冷淡的语气添了几分安抚的意味。

“睡吧。”

江换夜暗自啧了一声。

怎么这么听话？是真没看出他拙劣的伎俩才顺着他？还是万人迷就是如此鬼样子，对一切需要他帮助的都来之不拒？

一想到后面这种可能性，江换夜心里一睹，顿觉无趣。

他对着那宽阔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倒头开始装睡。

睡着睡着，神思愈发清明。

华光珠无声无息暗淡，只余一分尚能视物的光。

江换夜忽然像条泥鳅似的在床上来回翻了好几个身，动静大得床榻发出酸耳响声，也惊动了入定的身影。

谢无恕回头，无声询问。

寻常人敬仰谢无恕的同时，也许会畏惧他那冰冷无情的神色。但江换夜是个惯会得寸进尺的，只要察觉对面有半分纵容，便能撒了欢儿骑人家头上去。

他扯着谢无恕的袖角，小心翼翼地，像毛毛虫一样一耸一耸地往对方大腿根挪。清脆的声音在空中转了几个弯儿，撒娇似的，说道：“我还是害怕......仙长能陪我睡吗？”

谢无恕：“……”

江换夜整个头都快埋进那堆莹白柔软的布料里，哪怕看不见谢无恕此时的神情，也能凭借周围停滞的空气，感觉出谢无恕应该正在思考他口中的陪，究竟是个什么陪法。

老实讲，堂堂魔尊也是头回干勾引的事。

说他笨也好，愚钝也好，两辈子没涉足过情爱的他能想到的玷污万人迷的方法，就是让万人迷爱上他所仇恨的、对立的，还要背弃自己一直坚守的，心甘情愿陷进淤泥里。

当然江换夜也没指望谢无恕爱上他。他只是想跟天道作对，想跟天下所有人作对，他会像跗骨之蛆一直缠着谢无恕，要世人眼睁睁看着谢无恕被染黑，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他。

若最后依旧走上天道给予的结局，江换夜才愿赌服输。

月明星稀，江水汤汤。

谢无恕依然没有动静。

江换夜一咬牙一狠心，拦抱住谢无恕的腰，手臂运转功力，将偌大一个人直接拖上了榻。

他本想越过自己，将谢无恕拖进床榻里侧，哪知谢无恕一个翻转，两臂围困住身下人，直直停在了江换夜上方。

发丝如床头帷幔，从肩颈滑下，眼前逐渐昏暗。

江换夜呆呆地望着谢无恕。

好近，离得过近了。

谢无恕无言，低头，任由垂落的发丝去触碰身下人的脸颊、鼻梁、嘴唇，颈窝。他的眼底终于逃出几分贪婪，贪婪地掠夺江换夜的所有——张扬鲜活的脸、懵懂的眼，还有眼里装满的自己的身影。

“好冷啊......”江换夜说了句呆呆的话。

两人如梦皆醒。

谢无恕翻身落于床榻里侧，合衣躺下。与身旁人隔出恰当的距离。

江换夜从呆滞中回过神来，忍不住搓了两下手臂。他感受到的冷不是错觉，谢无恕不知怎么回事，跟个千年寒冰似的，寻常人离近了都能被冻得发抖。

这就是谢无恕一直紧绷，浑身都硬的原因？

江换夜转身面对谢无恕，再次伸手抓住一截衣袖，嘴角泛起安心的笑，道：“谢谢仙长，你真好，我不害怕了。”

谢无恕施法将小窗完全撑开，月光洒进来，外头的浪声大了起来。

两人的心跳被完全掩盖。

还有一声：“睡吧......”

江换夜没有错过这声低喃，他嘴角一弯，双手缩进怀里，连带着那截衣袖，最后听话地闭上眼睛。

谢仙长，既然你不杀我，那我，就要对不起你了。

耳边彻底安静。

谢无恕侧过身，缓慢抬手，指尖像随时离开的蝴蝶，轻轻停在江换夜眉间，长久注视着熟睡的少年。

他隔空抚摸那颗紫色小痣。

江水中悄悄流走一声叹息。

-

第二日。

江换夜是在轻微的摇晃和热闹的吆喝声中醒来的。

飞舟不知何时化作了普通小船的模样，与众多小船一起，停靠在开阔的码头。水波荡漾，小船此起彼伏地摇晃。岸边人头攒动，商贾往来众多，络绎不绝。

江换夜伸了个懒腰，走到船头三两步跳下船。日头正盛，刺得他反手遮住眼睛。

应是到钿城了。果然如谢无恕所说，午时到。

只是他左看右看，人呢？

“让让！”

“让开！”

长街上突然窜出一少女，火急火燎地奔走。江换夜还在张望谢无恕的踪影，一时不察被她撞了一下。

“小心。”江换夜被撞了个趔趄，反而下意识扶住少女。

少女脸色通红，满头大汗，只来得及说一句“抱歉抱歉！”，便从他手中溜走，往长街深处跑去了。

街上回荡着少女撕心裂肺却中气十足的叫喊，中间还夹杂着几声哭腔：“阿兄你等等我啊！呜哇哇哇别死啊！”

江换夜：“......”

他看着少女远去的身影，揉了揉左边臂膀，只能暗赞一声：好生蛮力。

“哎哟，这不许家福丫头吗？他哥又被抓啦？”

“我看是，好几回了都！他哥一直不从那谁，逃了好几次呢！”

“这次跑不了了！许多安嫁衣都穿上了，刚刚才穿上的！就在粉黛街那儿呢！”

“什么？！当街强抢民男啊？！”

码头的百姓一听，买卖也不做了，纷纷说着“走，看看去。”，一时间好多人都往他们口中的粉黛街涌去。

江换夜支着耳朵在旁边听了个完全，一摸下巴，想起谢无恕这厮的称号，当即知道该去哪里找人了。他隐去身形跃上了房顶，踩着砖瓦往人群流动的方向奔去，很快便到了粉黛街。

下方人声嘈杂，江换夜想找的人一动不动站在对面屋顶。白衣浮动，遗世独立。

江换夜脚下一点，像盘旋的飞鸟找到歇脚地方，掠过街道，轻轻停泊在谢无恕身边。

“仙长，晒太阳怎么不叫我？”

谢无恕掀眸，瞥见少年额前隐密的细汗，眉间痣在日光下亮得惊人，像破土而出的紫宝石。他转动储物戒，掏出一把月白纸伞，撑开后递给江换夜。

江换夜接过，握住伞柄时，与他的手一触即分。

还是这么冰。

纸伞不大，容纳一人足矣。

江换夜穿着昨夜谢无恕给他的衣裳。幽蓝色的布料垂落堆叠，紧身窄袖。衣领交口处绣了两条银线，银线上镶嵌着一排细小、莹润的珍珠，腰间同样系着一串银线和珠链。明明是夜幕般阴沉的颜色，偏偏被他穿出了轻盈、张扬的气质。

江换夜银冠半束，移开半截伞面笑容晏晏地看着谢无恕。

谢无恕只看到一个风华绝代的少年。

又从储物戒取出一物，谢无恕往前一步，忽而挤进了伞下。他将此物绕了两圈，将白皙的脖颈收入眼底，开口道：“低头。”

“此物可掩盖魔气，不可轻易取下。”谢无恕一边为他戴上一边解释，淡淡的、幽冷的气息在耳边萦绕，江换夜痒得动了动耳朵，顺从点头。

菩提莲珠。

奉禅教不问世事，教中除历代主持留下的舍利子外，最珍贵的莫过于菩提莲了。菩提莲百年一开，一莲结一菩提果，江换夜轻捻珠串，这得有一百多颗了吧？

谢无恕哪来这么多好东西？

不行。

他不仅要勾引谢无恕，还要哄骗着谢无恕将他的储物戒送给他。实在不行就偷。

江换夜心里冒了一圈又一圈想法，面上却不显，他主动挨着谢无恕靠近几步，道：“谢谢仙长，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先看戏吧。”

强抢民男什么的，魔尊也是第一次看呢。

谢无恕点头，也没走出伞下。

两人的阴影紧紧挨在一起，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