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盏说此话时,看似成竹在胸,实则心虚得不行。
刻印对于修士而言,几乎可以算作代表身份的威慑,若给予他人,则此人便能用与主人相同的身份通行无碍。
危急关头,更是能以身抵挡一次致命攻击。
只万万没想到,黎盏当初数次死里逃生,一直没真正用上的东西,如今在段青玄身死之后,倒成了他作威作福的资本。
果然,场中人在见到段青玄刻印时皆脸色有所变。
心虚,惶乱,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想从手中得到利益的贪婪。
除却留下的财物,更重要的,是一本段青玄数百年间与无数顶尖高手对弈后,针对招式破局而留下的剑谱。
在场皆为修者,同样对武学、剑术有着极高追求,得剑谱之人,不仅能知晓现今存世高手的破绽,亦能同段青玄一般领悟大成之道。
又有谁不会为之动心?
严衡:“看来你今日,是非要在青玄葬仪上大闹一场了。”
“那可真是太冤枉我了,”黎盏道,“本公子今日到此,只不过是想看场笑话罢了。”
“笑话一说,从何而来?”众人不解。
赤伞搭在肩头,黎盏略微别身,众人角度,只顺着他方向,见得那被枝叶遮掩,山石上那尊古拙而恢弘的棺惇:
“——自然是,常华剑宗居心叵测,却为了朝曦洞所藏剑谱,故意伪造段青玄死讯。”
贸然被污蔑,严衡气急,厉声喝道:“常华剑宗从不会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要证明啊,这简单,”黎盏语调一转,一字一顿,声声聩震,“开棺,让我看到他,自然知道你们话语真假!”
“无礼!”
严衡立声反驳:“向来开棺便是极为不敬之事,青玄已然陨落,凭什么要因你这魔物三言两语,再次受到如此侮辱?”
“身死道消,魂飞魄散,开棺是我提的,他哪怕心有不甘成了鬼,来报复的也是我,你们问心无愧,怕什么?”
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好奇心更是人皆有之,越是有名望、成就,越有人想从他身上探知出个一二。
亦有人三三两两开始起哄。
当然,也有人心中奇怪:“段青玄如此大能耐本事,当真说陨落便陨落了吗?倒像个笑话一般随意。”
严衡怒极:“此等大不敬之事,常华剑宗绝不会——”
话未说完,只听得枝叶簌簌,大捧梨花被骤风卷席迸散。
黎盏身影倏忽爆起,伞骨轻旋,一把细白长剑自伞柄中铮然脱出,明利寒光劈向棺惇,再如万丈金芒爆裂炸开,锐不可当。
余下长老几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几乎同时,掌中掐诀,极快出招与之相挡。
这数道灵流竟在触上黎盏长剑的瞬间,便顷刻被剑意化解,再如粉齑般碎裂崩塌,渺无影踪。
严衡睁大瞳孔,不可置信。
常华剑宗最尾端的废物黎盏,只经过区区百年,境界竟精进至此,连他也稍逊一筹。
当年段青玄……究竟为他提升了多少修为?
太过突然。
无人来得及阻止黎盏。
那团纤软的轻云重新坠下,袍角扬展,如同一捧盛放的白花,稳稳当当落在被剑尖挑开的棺惇旁。
宛如染血的绛红伞面停留在半空轻旋,不间断抵挡着攻势,黎盏趴伏在敞开的棺惇前,白衣逶迤,单手持剑,剑尖以凌然之势,朝着棺惇直直而入。
在距离棺中人脖颈一寸前,他停下了动作。
漫天梨花纷落间,黎盏垂下眼眸,看到了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长眉斜飞,鼻梁高正。
冷峻沉静,世间少有英挺朗俊的脸,如今闭着眼,少了几分凌厉。
百年不见,还是那身惯常的黑衣,只是被血色浸染,显得颜色更深。
那是他从前的师兄,爱人,多年同床共枕之人,亦是曾被无数修者尊称为剑尊,代表着巅峰剑道的当世第一人——段青玄。
段青玄的确是死了。
死得彻彻底底,再无回旋余地,魂脉俱断,便是天上神仙下凡也难救。
黎盏叹了一口气。
他幽幽道:“一天到晚穿得这么黑,怪不得晦气上身,死到临头。”
连棺惇都如此朴素,堂堂剑尊,这么多年过去,还是那副节俭模样,最令他烦厌。
只是……
自和离以来,分明已有百年未见。
可不合时宜地,在看到段青玄尸身时,那些阔别多年的记忆好像又如潮水一般涌现。
比如追溯到百年前,他们最初相遇时,黎盏对段青玄最早也最深刻的记忆,便是那身简朴而利落的黑衣。
*
黎盏自小出生在仙府边缘与凡界接壤一处名为“平溪”的小村子里,父亲早早离去,只留他与母亲相依为命。
十六岁时,母亲上山砍柴,不慎从半山腰跌下,足足大半日才被猎户发现,带回村时,两条腿已经没了知觉。
家中能变卖的已经变卖得差不多,亲戚也并不愿意接济名声不好的他与母亲。
数九隆冬,风雪急厉,天地一白。
黎盏独自一人,只披一件露絮的短袍,脚步蹒跚迈进镇子里,敲打着药铺紧闭的屋门。
“求求你,求求你们,救救我母亲……我母亲不能没有药……”
伙计打开门,看到他跪伏在雪地间,脑袋一遍遍在槛上磕出血迹。
药铺掌柜也曾在仙府修行过,已有百岁寿元,见到此番场景,只得摇头:
“药材皆有计数,我没办法私自给你,”见到地上孩童陡然僵硬的身体,终究不忍,软了口,道:“不过……药铺今日急需一张新鲜嗥狼皮,若是你能在日落前取回,便可交换你母亲半月数量药材。”
黎盏猛然抬起头。
昭和仙府面积广大,越近中心,则灵力越是充溢,修行门派也多聚集于此,越往边缘,则灵力稀薄。
嗥狼便是一种徘徊在仙府边缘的低等妖物,凶狠粗蛮,不生灵智,可毛皮血肉皆是上好的炼丹、入药之物,仙府世家宗门供不应求。
如今正是新岁第二日,平日捕杀嗥狼的猎户难得休息,黎盏很快明白,这是他唯一能够为母亲换药材的机会。
只要能杀掉一只嗥狼,母亲便半月不愁药材,双腿亦有恢复可能。
他跪谢过掌柜,顶着风雪,匆忙往外跑去。
黎盏运气一直不算差。
沿着村子到森林周边徘徊了近两个时辰,便让他寻到了一只落单的嗥狼。
这只嗥狼才成年不久,只有半个成人大小,且虚弱地靠在一块岩石后方,四脚弯曲,头颅低垂,应当已然饥饿许久了。
平溪邻村有专职捕杀嗥狼的猎户,黎盏回想起从他口中知晓的捕杀要点,放缓自己的气息,身体靠近冰面,借着肆虐风声,一点点从后方靠近。
他没有弓箭,只腰上有一柄随身携带的短刀,刀刃被磨得锋利,削铁如泥,是他引以为傲的防身利器。
很顺利地,黎盏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接近了正在睡眠的嗥狼。
黎盏犹豫了一瞬,在公认的最佳方式——伤害胸前妖丹,与他最熟练的割断猎物喉咙之中,他选择了后者。
短刀在日头下十分雪亮,出鞘时发出一道“嗖”声,他动作极快,利落且精准地将刀刃往嗥狼喉颈捅去。
亦是此时,意外陡生!
想象中的鲜血并未喷涌而出,短刀甚至连嗥狼喉咙半寸也未没入。
近似于石块的硬度挡住了刀尖,黎盏握刀的手腕颤得厉害,心中轰然一震。
这竟是只异变的嗥狼妖!
一击未能致命,反倒惊醒嗥狼,黎盏干脆破罐破摔,重新抽刀,要向着胸腹内丹处而去。
可嗥狼既已清醒,便不会再给他机会。身躯骤起,通身硬如钢铁的毛发划过肌肤,长尾一卷,便将黎盏瘦弱的身子甩出,重重摔在雪地间,撞出一个深坑。
一人一兽,本就差距悬殊巨大。
嗥狼再次扑上前来时,黎盏忍着剧痛,艰难翻身避过,他满身伤痕,脸上、身上皆裹着破碎雪泥,力气也将将耗尽。
手中是断了刃的匕首,面前是被激怒得暴戾的恶兽,寒风呼啸,霜白过眼。
他感觉到一股湿热,从眼眶缓缓淌落脸颊。
绝望,后悔,心有不甘。
混乱不清的情绪在濒死之际尽数涌入了脑海中,让他神思浑噩,血脉冰冷,只觉身体痉挛颤抖不止,再动弹不得半分。
视线被嗥狼庞大身躯覆上而遮挡,血红爪钩宛若附毒箭刃,毫不留情地要穿透他的身体。
利爪将将落下,黎盏彻底心如死灰的千钧一发之际,伴着耳侧响起的一道清脆铮声,剑气破空,那只飞在半空的嗥狼陡然一僵。
甚至来不及哀嚎,巨大的狼头便与身体一分为二,骨碌碌滚在他身侧,湿热的血溅满黎盏煞白的脸庞。
飞霰落白,风声猎猎。
随着狼身轰然倒地,炽烈的日光直射入黎盏眼中,他齿关打抖,眼睫颤乱,看到与这一片白茫雪地中突兀而纯粹的第二种颜色——
那是极深的黑,从头至脚,雪絮落在身上,便极快化去,与黑色融为一体。
男人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只一条粗布发带将满头长发束起,如今在身后被风搅乱,似一副泼墨疏狂之作。
他熟练收剑入鞘,侧过身子,向跌落在雪坑中,狼狈不堪的黎盏伸出手。
“天寒地冻,你是哪家的猎户,又为何独自一人在此?”
沉静而清正的声音,像是带着无比的可靠之感,令人紧绷许久的身体彻底松懈,让一颗种子落在深塘里,爆发出盎然的生机。
黎盏怔怔望着他,睫上落了细雪,一眨眼,便像是被水意洗濯,澄亮地碎成了月光。
大约是到了陌路穷途,便总会记得当时最为惊艳的一眼,记住那双漆黑如墨的双眼,记得那只宽大而温热的,覆满剑茧的掌心。
这是尚且还为凡人的黎盏,和初入宗门,还未崭露头角,没成为日后人人敬仰的剑尊段青玄的第一面。
攻下章露面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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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死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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