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如同崩断了的大提琴弦，拨出的音符变得危险而微妙。

珀尔直起身。

“你的狗还是一样的不听话。”

男孩的眼眸是圆圆的，如同毫无心机的幼犬，眼尾下垂，湖蓝色忠诚而澄澈，似乎只存在于刚出生的婴儿眼中。哪怕长相和林恩非常相像，光凭眼眸就能很好地区分两人。

并不只是年龄和生活背景，就算珀尔真的和林恩一张脸，两人也无法如同双子般相像和亲密。

珀尔身上有种如同沾了雨水的蛛丝一般的悚然感，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蛛丝就可能挂在肩上，小巧的猎手会钻进你的衣领，圆圆的眼睛和节肢在细腻的皮肤之间舞蹈，随着一阵刺痛，带来永恒的安眠。

莉亚舔了舔嘴唇，不服气地反驳道：“不要造谣，我最听话了。”

她很识时务地往后靠了靠。

林恩的背影高挑。她苟在他的三步以内，努力踮起脚尖，隔着他对珀尔放着狠话：“你别得意太早，蔑视我推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林恩能活到十年后呢！怎么看都不会倒在这里！

好一副仗势欺人的嘴脸。

珀尔愣了愣，然后乐不可支地弯起腰。

“你真有趣。要真是他的妹妹就好了。”珀尔说道：“我也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他伸出手，金色的光线穿入他空空如也的手心，逐渐凝聚成一把透明的弓。

光元素像是疯了一般朝他涌去，争先恐后亲吻他的脸颊。珀尔的眼睫已经被渲染成了透明的白，湖蓝有种惊心动魄的悲悯。在灰蒙蒙的阴天之中，他仿佛为解救世人而降生的圣子。

要是莉亚忽略了他眼中稍纵即逝的恶意，一定会真的认为这家伙是泡着圣水长大的。

小孩总是长得越乖性子越怪。像是珀尔这种肉眼可见不会长歪的类型，莉亚都不敢想象他在小学女生中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但和林恩扯上关系，他这辈子算是完咯！

把公式统一用未知X替代可以得出：

扭曲的性格 美貌的脸=下一届反派预备役

莉亚甚至都能想象出这张美貌的脸会做出怎么样惨不忍睹的表情，破防地说出“放学后有种别走”的场景了。但很快，她没空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光线凝实，暗沉的金色一瞬间定型。光影偏转间，他的眼瞳有一瞬间的明灭，暗沉下来的瞳孔牢牢锁定自己的猎物。

姿势完美无缺，挽弓气定神闲，甚至显得被瞄准的莉亚很可悲，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眼中唯有光芒汇聚的金色。尖锐浓郁，仿佛会淌出流水般的金，也如当空烈日一般刺眼，光是直视就会刺痛双眼。

浓郁的杀意从箭端逼出了一滴。

光元素流动着，连她身周的空气都不安躁动起来。她仿佛又回到了狭小密闭的透明鱼缸中，有限地呼吸着为数不多的氧气，而在眼前层层铺设的是牢固的金属渔网，一眼看不到尽头，密密麻麻宛如蜘蛛的巢穴。

在上方俯瞰的是无尽的蓝色，是天空的颜色，如同无法回归的大海，也如他的眼，带着偏执的控制欲，狂热地注视着盘中餐。

她身体轻颤了一下，抓住了林恩的衣摆。

少年难得穿了非常郑重的三件套，甚至连扣子都老老实实系上了，厚重的外套压在肩头，有几分面见故人的无力的苍白。

公爵甚至没有用余光去关注不成器的人鱼挂件，手在拐杖上摩挲，皮质的手套压出手掌的弧度，褶痕如同地板上碎裂的玻璃，一道道的，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你还是一样无趣。”

珀尔：“哈。听到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讽刺。从以前起，我就没有见过比你更加无趣的人了。”

从会走路开始，打猎就是他最为迷恋的运动。跟随父亲的脚步，在猎犬的陪伴之下穿过路障繁多的森林。箭矢会精准穿透猎物的眼珠，破开坚硬的脑壳后带着白色的脑浆贯穿，慷慨赐予它们死亡。这是比过家家或者陪小狗玩耍更加适合男孩子的游戏。

猎物从兔子换成翱翔天空的鹰，再到面前人畜无害实则危险无比的女人。他想要的无一失手。

珀尔手指一松，弯起唇瓣：“……大餐要留到最后享用才行。”

身周的压迫感一松，莉亚差点往前跪倒。好在扯住了林恩的衣摆，才没有狼狈地摔个狗吃屎。

但是没等她高兴太久，箭矢再度被抬起，对准的是林恩。

莉亚盲目地相信林恩的战斗力。尤其是她见识过林恩的箭术，已经是登峰造极的程度了，区区小屁孩的把戏，应该会没事的吧？

珀尔并没有停滞太长时间，而是轻快一放。似乎是毫无犹豫和思考的一箭，胡乱地冲着林恩的额心飞来，这么歪歪扭扭的箭，在逐渐逼近猎物之时，突然脱去沉笨的外壳，轻盈而充满锐意，顺着风的弧度改变了方向，自动寻找了轨迹，势必要一击击中靶心。

莉亚来不及反应，睁大了双眼。

魔法！这是魔法攻击！

她拽住衣服的手拉了个空。

拐杖褪去伪装，露出星亮的寒芒，他双手举剑，挡住了光箭。

箭头在轻薄的铁片上撞出凹槽，直直将林恩击退了两步。

于是珀尔笑得更欢了，“废物！这还只是一成的力气呢！”

莉亚慌忙补充：“我推，他笑得好猖狂，你快想想办法啊！到现在半个小时了，你怎么一直在吃瘪？我们是有逼格的反派，不能被小学生打趴下了！”

被小学生按在地上摩擦什么的，说出去也太丢脸了！

林恩笑容有些扭曲：“你给我闭嘴。”

他挽了个剑花，直直地对准珀尔：“你很担心我？但放心，我的狗都能轻而易举地打趴你。”

他敷衍地拍了拍莉亚的脑袋：“去，咬他。”

莉亚往前冲了两步，又不确定地退回来，讪讪道：“……我不吃小孩的。”

怎么咬啊，真的要咬吗？万一真的咬上了不是很那个吗？

没用的东西。莉亚被他的眼神骂了一顿，有些窝囊地缩了缩脖子。没办法，她天生沾点和小孩子不能共处的基因。

珀尔倒是笑了一下，清秀的脸笼在阴影中，表情看不真切：“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没关系，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杀掉你的。”

他重新举起弓，

“我的弟弟。”

原来是弟弟啊难怪——

莉亚因为震惊微微收缩了瞳孔。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精灵的母亲，失踪的父亲，孤单的童年——难道是——

太荒谬了。

林恩有着精灵的血统，但并没有完全被高贵的长生种血脉接纳，他只是碰巧和精灵沾了点边的普通人。而珀尔却不一样，身为兄长，他却和林恩在截然不同的时间流速之中，十几年的光影只在他的身上落下薄薄的影子。稚童的样貌还将会持续好几十年。

珀尔放声大笑。

“怎么了，我叫出这个名字让你恶心得想吐吗？”

金色的弓弦轻颤，弦音清澈，而他的眼中是远比阳光最耀眼处出现的黑点还要浓稠的恨。国王放下了身为上位者的矜持，不吝啬地喷洒自己的毒液。

“瞧瞧你，虽然身上穿着高档礼服，还是难以掩盖土腥味。你小时候最喜欢在泥巴里打滚了，现在长大了反而不喜欢了吗？”

莉亚：等等。

她大惊，似乎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林恩缓慢擦拭着长剑。剑身薄如蝉翼，因此可以轻而易举装入拐杖之中。选用的是一年只出十六磅的矿石，就算是工会中最具有实力的骑士，也无法轻而易举摧毁。

而珀尔的光箭差点就将它射穿，宛如掰坏一枚饼干。

“那么你呢？”林恩笑了一下，很轻佻傲慢的笑，仗着自己比男孩高出不少，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之后也不养狗了吗？”

珀尔的脸色扭曲了一瞬。

他从小就看不起这个弟弟。虽然是双子，但在母亲腹中就已经注定了两人无法和平相处。他生来是高贵的纯种精灵，而林恩只是个寿命只有几十年的人类。他常常带着怜悯的眼神去可怜他，因为他既木讷又不起眼，仿佛一块顽固的石头。而他是精灵，是拥有掌控光元素能力的天才。

可事情很快出现了变化。

林恩长大了。珀尔比他矮小，比他稚气，看着更像是孩子。

会客时经常能听见有人嘲笑：“地精！看啊公爵家的地精！”

而风度翩翩的林恩就会微微皱起眉，带着无可奈何的语气斥责道：“这是我的哥哥。”

好，好极了。

珀尔大概就是在那时丧失了神志。昏了头一般恶毒诅咒失去爱犬的林恩，再去挑唆母亲回到族群，离开污浊的人类的王国。

当他回神，看着因为报复而被陈尸在面前的猎犬，毛骨悚然地领悟：并非是他太过出色。林恩既不木讷也不普通，他是真正从地狱中钻出的恶鬼。

已经忘了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埋葬爱犬了，双手握着的红色逐渐溃烂，长成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母亲才会对他失望，独自离开。

他将林恩的脑袋按进土里，恶狠狠地殴打他，可这个家伙，居然还在笑。

他说，只要是用打猎前吹响的口哨，轻而易举就将他们全部骗出来杀掉了呢。

……

直至父亲前来制止，他无法停下自己的拳头。

此后的数年间，他再也无法将林恩当成兄弟对待。三条猎犬流淌的鲜血变成扎入心脏的尖针，他恨不得让林恩去死。

暗沉的蓝眼比凝固的血液更让人恐惧。只消一眼，在场的人都能明白国王殿下眼中不加掩饰的杀意。

珀尔微弯起眼，眼神明亮：“我已经过了需要宠物陪伴的年纪了。”

要牢记那一日痛哭流涕的自己。眼泪是咸涩得让人呕吐的味道。

弦上搭了三支箭。

熟稔到根本不需要瞄准的箭术是他自傲的根本。

去死吧。

早该在母亲的腹中变成他的养分消失。

早该在被区分血脉时宛如泡沫般无影无踪。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站在这里！！

珀尔面色狰狞，脸色几乎难看到要崩坏。箭矢在屋内穿梭。手指放握间根本来不及反应任何，机械般操纵着。

去死啊！！

数十只光箭织成偌大的网，毫无可以逃避的空间。唯有迎战才有一条生路。

林恩将躲在他身后的莉亚一把拖了出来，凉凉说道：“看够热闹了吧？”

箭尖在视网膜上变成逐渐模糊的小点，只差一秒就要从她的眼球穿过——

手指挥动，水元素在空中汇聚，成为她手中乖巧听话的游鱼，及时缠住了光箭。游鱼啮噬着箭矢，金色的光点在空气中消散。她喘了口气，才感觉手脚已经冰冷得不像话了。

她的呼吸起伏剧烈，伸出大拇指：“你可……真是人渣啊……”

但是她超爱。

拿无辜的小弟来挡枪这也太酷了！这就是反派该做的！

莉亚振作起来：“下一步呢？我们正义二打一吗？”

她摩拳擦掌，正准备要用尽全力大干一场，没想到林恩抓住了她的手腕，反倒是很清爽地笑了：“打不过哦。逃跑吧。”

莉亚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就见林恩破开手边的窗户，干脆利落地跳了出去。

莉亚茫然大喊：“早知道要跑路，那我们来这里干嘛啊！来找死的吗！”

林恩黑色的衣角逐渐在视线中消失，她咬了咬牙，也跟着跳了出去。

人呢……

林恩一下子失去了踪迹，她反倒撞见了一身黑色的克莉丝特。

少女面色苍白，眼神麻木痛苦。她的手中抱着一个木匣子，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散发出一股逼人的臭味。

她缓慢地转了转眼珠：“是你啊。”

莉亚有点发憷：“你有看到林恩吗？”

克莉丝特：“没有。”

想想也知道。

莉亚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出了几步，还是觉得非常在意。

她后退回来，一把抢过克莉丝特的木匣子，毫无预警地打开一看。

赫然是一颗已经发臭了的人头。

她唰得一下关上，忍着要呕吐的**还给了克莉丝特。

“再见我要回家吃饭了有空再聊——”

“我的弟弟死了。”

她的脚步戛然而止。

莉亚转过身，看着她。

克莉丝特重复了一遍：“我的弟弟死了。”

莉亚困惑：“那你不应该高兴吗？”

克莉丝特的表情看上去更奇怪了。

“在这个世界，没有了跟你争夺家产和地位的讨债鬼，你不应该高兴吗？”莉亚浮夸地捧着脸颊，“退一万步讲，以前你需要眼巴巴地跟着林恩求他垂青，现在你已经得到尝试占有他的权利啦！”

“如果说一定要顾及另外一个人的感受不痛快下去。”

“将他摁死在摇篮之中不是更好吗？”

雏鸟会在巢穴争夺母亲的喂养，柠檬鲨的幼崽会在子宫中吃掉兄弟姐妹，为什么人类却要假装和平假装若无其事，要和可以称之为占据人生另一半的阴影共存呢？

同样的拷问也发生在另一边。

地牢中。

林恩黑色的衣角拂过石砖。手里捧着的烛火明灭，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在找一件东西。它来自一位已经遁世的精灵，并且足够珍贵，以至于珀尔都纡尊降贵拜访此地。

原本他以为只是吹嘘，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和珀尔纠缠毫无好处，倒不如趁机拿了东西走人。他已经过了必须要分出胜负的年纪了。

飘来的一束风将光线拉成长长的一条。

眼皮一跳，原本空无一人的拐角处突然出现一抹人影。

珀尔把玩着手里的钥匙，“你在找这个吗？”

两人分立在两端，如此相似又是如此不同，绵长的烛火将林恩的影子拖得很长，像是他们小时候一起去森林时走的那条路。长相相似的双胞胎握着手，小心翼翼地穿过。

只要穿过这条小径，就是阳光灿烂的秘密基地。

金色的箭矢破空而出，笔直地击中了他的腹部。

少年的身躯缓缓软倒。

珀尔只是又将手中的钥匙抛了抛，祖母绿沁出颤巍巍的水光，宛如温柔的泪珠。

“看来，又是我赢了。”

“238比1。”

“你也只赢了我一次。”

bingbang~

7.18更新！看在今天生日的份上，欢迎捐点营养液和作者收藏！

之后三天休假！

这个部分想写的有点多，全部结束可能还要再修一下（虽然我觉得并不会，因为我懒）

柠檬鲨会吃掉同胞是某集动物世界看的，如果记错了麻烦指正

莉亚才是真正状态不正常的人，相反的林恩保持了人类的三观

关于狗这件事，都jj男主了，之后肯定有隐情的，就让让他吧

虽然很久之后才可能会写

居然已经快六万字了，不可思议……原本只想写十万爽一下的，现在看大概12w左右吧

（好像也差不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