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受了父皇责怪的怒火之后,永嘉同母后一起跪在殿外。
感受着双脚的酸麻与膝盖的疼痛,永嘉低头沉默不言,哭得眼睛肿痛,实则余光一直在望向别处分散注意力。
身为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公主,只是这样就足够难受了。
比起身体的疼痛,她更怕的是父皇的冷眼。
她怕他对她和母后厌弃。
突然间,永嘉余光瞄到了不远处的少年少女。
少年的身姿挺拔,比身旁少女的高了半个头。
细雨如丝,他面向她,将伞朝她的方向笑着倾斜。
少女则与他并肩而立,坦然接受着他为她倾伞,却也极为善解人意的向他那侧靠近一些,免得他淋湿。
永嘉收回目光。心中仿佛又有什么揪了起来。
她以为自己一直知道什么叫做隐忍的。
自谢锦入宫后她隐忍多时,可她还是个孩子罢了。终也有忍不住的一天,故而才会不管不顾的发泄。
于皇室子弟而言,肆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定会吃尽苦头,从此不敢再任性。
她以为谢锦看到自己这般,定会笑出声来,起码有些快意。
但那人,偏偏无一丝情绪波动,甚至都没有看向这边。
她站在宫厌舟身边神情专注。明明在雨幕中,可在宫厌舟的伞下不沾染一丝细雨,是那么干净。
可她却没有悸动,甚至紧张,是那么坦然。她的目光甚至也没有落在宫厌舟身上,而是望向远方。
永嘉握紧了拳头,觉得自己错的离谱。她为何,非要同谢锦过不去呢。
她们的所求,从来都不一样。
但她定也不会想到。谢锦笑闹过后,垂眸想着身旁人脱口而出的那首诗,无声攥紧衣角,怅然若失。
诗中道:“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
君臣吗?她不愿与任何人走上那条路。
其实,谢锦才更像是在他们父皇的铁血手腕下教育出来的皇室公主。
真正隐忍多时的人,是不会全然发泄出来的。
若她手持一把刀,定从筋脉割起,让人寸断不死、失血而亡。
谢锦不厌恶永嘉,她是无辜之人,她父母的债并不能算到她头上,反而,她心疼她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身为皇室子女,争抢是她们自出生之日就要学习的必修课。
那只有一位的皇帝和爹爹,分给每个人的爱都太有限、并且大多是有条件的。
永嘉从来都不知道,有的时候谢锦也会羡慕她。
毕竟她是真正的公主。天生便拥有永远不用懂得某些道理的资格。
可以觉得戴着假面具的人虚伪可恨。
而她,却注定要戴着面具。永远都不能摘下。永远都要活得小心翼翼。
她羡她风光,她却羡她无忧呢。
自小学瑟,日夜练习。天赋使然、努力却占据多数。
无数次划破十指,就算血流不止,也可以在宴席上完成惊人一曲的人。
怎么会惧怕汤药的苦呢?
与装作怕苦同样的,还有如何应对那人的捧杀。
臣不可越过君,是为臣之道。
就连宫厌舟与东宫那位太子比试时,也要收敛些招式藏拙。
而她,则要比别人优秀十倍百倍,才有可能被高高在上的皇帝看见。才有被利用的价值。
可尽管这样谨小慎微,到了紧要关头,他们依旧是要被一脚踢开的那个。
朝承恩、暮赐死。飞鸟尽、良弓藏。
————
从孩童时候恭敬客气的“殿下”,到少年时毫不掩饰直呼的“谢锦”。
再到轻车熟路的望向她听着她说话,轻声唤她“瑟瑟”。
谢锦和宫厌舟真的并肩走过了好多年岁。
他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样子,让她总忍不住回忆起雨中。
那天他为她撑伞撑了整整一路。她的婢女们远远跟在后面,都不敢作声。
回去的路上,宫厌舟还顺走了她暖手的手炉。
分别时她送他至宫门,手炉已不再温热。
他们的袖口却染上了同样的味道。
宫厌舟说好闻,想向她讨张方子。
谢锦遣人拿了笔墨,写了“桂枝、荔枝壳、元参、零陵、白檀、丁香、枣膏、蜜汁”后递给他。
她道:“这是辟寒的香,叫做‘暖玉’。是我娘留下来的方子,有些像桂枝香的味道,可以驱寒祛湿。我自小怕寒,虽然我没见过我娘,她却为我做了诸多打算。”
宫少将军收了方子,仍目光灼灼,唇角忍俊不禁。
谢锦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他明晃晃的“改日见”。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道“宫少将军也有这般拐弯抹角的时候”。
后来,他身上总是熏着这香。
再见时,他还了她一块暖玉。
那玉被雕刻成瑟的模样,底部刻了一个古体的“瑟”字,她总以为和他初见是在学府,实际上却是襁褓便相识了。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谁,也明白她多么不喜那人为她取得字,以至于从来不允许别人唤。
“瑟瑟”这两个字,鲜少有人得知。
谢锦的眸光流转,有一瞬间的闪烁。
良久,她对宫厌舟笑言:“多谢你了。”
那笑,未达眼底。
————
世人只知,长安公主谢锦是圣上亲手抚养的长大的女儿,纵是养女,却尊贵无比。
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不仅让她享公主的尊位、容她在宫中锦衣玉食的长大,学得满腹诗文,更请最好的乐师做她的教习。让她有**娘娘下凡般的一手好瑟,把同宗胞妹、乃至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永嘉都映衬的黯淡。
后来她长大些后,更是一道旨意重提她与辅国将军府指腹为婚的婚约。
他对她的好,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但对谢锦来,这一切都像是一种讽刺。
她心中早早就对他筑起一座高楼,无法动摇的芥蒂、何况是让楼阁坍塌。
她姓氏中的谢字,时刻提醒着她,她是那个未能承欢父母膝下便与家人阴阳永隔,不得团圆的谢家幼女。
她应该死在当年的变故中。
这世上唯一记得她的,兜兜转转竟然只剩下与她爹爹互为挚友、而又背叛了她爹爹的辅国将军的儿子。
世人记得最多的,也只剩下了公主长安。
仿佛过去已逝,一切都被埋葬的很深很深。深的挖不出腐朽的根。
可总有人不能忘,总有人不会忘。
长安安康?她孤单一人活在这世上,看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圣上又是如何永享用她父亲性命换来的太平。
究竟要怎么长乐安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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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髻上的步摇的珠坠轻轻晃动、清脆作响。
谢锦偏过头说话,唤他名字,语气缠绵,却不急不缓:“阿厌。”
她字音咬的很清晰,带着微不可察的叹息:“为何你偏偏是你,我偏偏是我呢?”
“我对你问心有愧,却至死不悔。因为我姓谢,因为我,是谢锦。”
宫厌舟的眸光忽得淡了下来。他什么都知道。
谢锦嘴角勾起一抹习惯性的笑意:“阿厌,你可知,日日听着世人对‘谢殄’二字的口诛笔伐,却要装作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究竟是什么感受。”
宫厌舟长叹一声。
其实他们之间的婚约,从来不是值得感恩戴德的恩赐。
反倒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她、那是刺入她爹爹的一把利剑。而她是害死他的帮凶。
因为她的降生,加速了他的灭亡。
因此她无法原谅的并不是宫家。是她自己。
“我父亲不会让我怨的。我也,没有资格怨。”
谢锦依旧在他面前是笑着的,半点儿没有露出凄婉的神情。但她心中的痛,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阿厌。”半晌,她的唇又上扬了一个弧度,轻声道:“在这世上,从来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我应该如何。”
可她却要恪守着不能如何。
纯臣、忠君,不能报仇雪恨。
心动、爱慕,不能相伴相守。
这就是她背负着的。
这就是她,注定有愧他,又无怨无悔的宿命。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
那桩陈年旧事。陈旧到史书卷宗中都一笔带过。
和那时的旧人提起,却唯余沉默与触目惊心。
一鲸落万物生,谢家之乱。将军之祸。
为求自保,辅国将军府对有恩于他们的谢家冷眼旁观。从此一跃成为众臣之首、圣上心腹。
兰家因平乱封侯、官至亚相,本是东宫侧妃的兰息芸登上后位,对圣上当时的结发妻赶尽杀绝。
谢家独女,居太子妃位。瞳华之名,曾响遏上京。
她姑姑谢瞳华一生骄傲明媚,最大的祸端却是姓氏中的谢字。
三尺白绫使她在深宫失了性命,强行分娩出的孩子又成了死胎。
纵然她的夫君从头至尾都没想过害她的性命,只是褫夺了原本属于她的后位,隐瞒了对她兄长的残害,将她搁置在最僻静的院落。待到此事了结时,还奢望将她留在身边。
那位掌权者。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在大业和她之间选了前者。
待他再次动了恻隐之心时,看到的只有她的尸首。
他饮下一盏好酒时,她正葬身黄土,连一个像样的碑都没有。
她是自缢的废妃。那些臣子不同意让她葬入皇陵。她的尸骨就埋在承恩殿的院落。
纵然他从此厌弃他的侧妃,让她身居高位却没有享受过一天该有的待遇,连带着对刚出生的女儿也冷淡不已,那又如何呢?
他已削了宫家,肢解了谢家,再不能没了兰家了。
因此他连追封都不能给谢瞳华。
后来的人只知承恩殿是座冷宫,宫中有过一位盛宠一时的娘娘,却不知那是国公府的二小姐。
他的原配发妻。
都说侄女似姑母,谢锦有几分在刻意模仿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承恩殿墙上挂着的谢瞳华的画像,上面的侧脸实在与她太过相像。
连她尚在朝堂为官的小叔叔谢箴见她都几度泣涕涟涟,叹:“瑟瑟,太似阿姐。”
谢锦跪在侧殿她无字的牌位面前,叩首又上了炷香。
承恩殿清冷。因为这埋了具美人尸骨,向来被视作禁地。
自小到大,她却常来陪她。
每见一次那画上的脸庞,心中的痛楚便浓一分。她并非明媚之人,可在那相似的容颜中,却能窥见谢瞳华当年是何等风华。
他们谢家。应了诗中的“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每每,太子宋璟鸣带着爱慕的眼光看过来。
谢锦都仿佛在其中,看到了她重蹈覆辙,经历她姑姑经历的一生。
这几章的回忆会多一点,昨天看到这本书的第一条评论好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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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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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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