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国如华冠,主如制冠之匠。人但见冠美,谁知匠心?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夙兴夜寐,敬慎威仪……’”
但见冠美,谁知匠心?
姜涵露听得瞠目,没想到马屁还能拍得这么高级。同样写国家是华冠,把文安比作制作华冠的人,可比把她比作华冠上的明珠高明多了。
文安轻声念诵几句,走到桌子旁,翻看那一摞书。那是姜涵露为了弄懂究竟如何分辨犀角找来的,最下面压着的是她已经熟读的《东阳录》。
文安抽出那本《东阳录》:“太阳东升之地——整个大望,就是你将来登临宫城、要面对的天下。是做它的缔造者,还是做上面最光耀的点缀……”
缔造者……涵露不料她会以此点拨自己:“殿下,您是说——”
“我说了,我不敢教你什么。”文安打断她的话,把书还给她,“看太久了伤眼睛,早点歇着吧。”
“殿下,”姜涵露叫住她,问了一个拐回去的问题,“写这两篇文章的人,都还在朝吗?”
“第一个我记不得了。第二个,”文安终于微笑起来,“写那句‘人但见冠美,谁知匠心’的,就是孟子光孟大丞相。”
姜涵露的目光和文安含笑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她大起胆子:“他是在您手上提拔的丞相吗?”
“不是,他做大丞相是元兴二十二年的事了。但他,确实是在我手里起用的。”文安的语气温柔耐心得近乎引诱。
“为了那一篇贺表吗?”姜涵露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话太莽撞,岂非直指文安是喜好谀词之人?
“也不是,比那要早得多,他入仕已有近三十年了。但孟丞相绣口锦心,这篇小文也并非孤例。”文安并不责怪她的有口无心。
姜涵露垂眸思索,欲言又止。文安不再引她的话:“好了,睡吧。”
她走到门边,忽而回首轻描淡写道:“对了,陛下昨日遣人来说,典礼的日子定在了四月十九,你好好等着就是。”
姜涵露被她迎头砸来这样一句话,未及反应,文安已经出门去了。
这一日,长公主大开府门地见了孟夫人,又与清平公叙话至晚方散。消息传出,京城各家纷纷闻风而动,争相拜访,清静许久的长公主府终于按捺不住地热闹起来,一时间车马盈门,门庭若市。而姜涵露也跟在文安身边,白天晕头转向地见过这个、问候那个,晚间才细细梳理回想,向文安问清这些人的名姓根底。
日子就这样飞快地淌走。最后来拜访的人越来越少,因为四月十九已近,大家不再来打扰这位待嫁的新娘、将立的继后了。而姜涵露也随着这样逐渐空下来的辰光,变得愈加紧张期待,直至四月十八。
胭脂的颜色反复挑过三遍,嫁妆单子、聘礼单子看得烂熟于心,典礼各项礼仪更是背得滚瓜烂熟……在从文安送来的十几只龙凤镯里最终选定了戴哪一个后,姜涵露终于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姑娘,明日要用的吉服和冠饰还要再看一遍吗?”青黛小心地收起挑好的镯子,问道。
“不看了,好好收着吧。”姜涵露立即拒绝。昨日第一次见那顶属于自己的凤冠后,她一宿没睡着觉。
那是一顶九龙九凤的纯金冠,上缀红宝、珍珠、珊瑚、松石无数,彩光闪耀,金丝微颤。正中镶嵌一枚猫眼大小的红宝石,光华烁烁,艳色几乎令人目眩。
姜涵露那时情不自禁地抚摸它,生怕损坏分毫。倒是紫苏围着这凤冠“啧啧”赞叹一圈后,又来劝她:“姑娘小心些,莫勾伤了手。”
黄金至利至坚,总硬得过肌肤血肉。
紫苏又说:“殿下说了,这是先帝朝册立皇后时打造的凤冠,咱们太后娘娘就是戴着它出嫁的呢。”这是原属于栾珏生母的凤冠。然而那位薄命的杨皇后,早在栾珏不满一岁时就溺水而亡,只留下她用过的明镜、戴过的凤冠,和一个被追封的太后虚名。
黄金恒固恒止,总活得过**凡胎。
姜涵露再看那凤冠,便觉得那华丽闪烁的金光无端生出几分寒意。
晚上睡在床上,她脑海里仍是那顶凤冠,彩光闪耀,金丝微颤。至天将明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然而梦里恍惚,一时是自己凤冠下的脸逐渐衰老腐烂,露出白骨森森,而凤冠永远华丽明亮;一时又是文安观赏抚摸自己的脸如观赏宝石,轻声称赞道:“……最光耀的点缀……”
于是惊醒,再睁眼时已经天光大亮。卧房静谧,吉服挂在架上,凤冠盛在匣中,像一副被强行撑起的筋骨,像一颗孤零零的人头。
姜涵露出了一身冷汗,连连告诫自己此时的胡思乱想不过是因为梦中情绪延宕——而那梦又是为着什么呢?
她在这样疲惫、怪诞而迷乱的心绪里迎来自己少女时光的最后一天。
好不容易白天给自己找些事忙,稍稍挥去一些奇怪念头,此刻青黛问她要不要再看一看她的吉服凤冠,姜涵露坚决地拒绝了。
天快完全黑下来了。姜涵露有点不想待在自己房里,面对她明天要穿戴的一切。她不要侍女随行,抱了一摞东西,一个人去了文安长公主的正院。
“姜姑娘来了。”玉姑姑忙出来迎她,“殿下正说要去看姑娘呢。”
这话并不是客套,一旁的侍女捧着雕刻精致的木匣随在文安身后,看上去正是要出门的样子。
“正巧你来了。”文安笑眯眯地挽着她的手进了内室,玉姑姑接过侍女手中的木匣,屏退旁人,只自己跟了进去。
“怀里这是什么?宝贝似的,还不放下。”文安亲自接过她抱的东西——是五本图册。她随手翻开几页,神情逐渐惊愕起来:“这是为《东阳录》所画的配图?”
姜涵露点点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总要画完的。”
当日她就是为了这个差事才入得长公主府,得以再见栾珏。而风云突转,谁都没料到皇帝忽然相中了她一个江南平民女子,此后灯会试情、树下琴挑,郡守公子贸然送来的礼物、母亲夜里含泪的叮嘱,后来又兼独身入京,撞上种种纷繁事端……后面这些事情太快太多,给《东阳录》配图这事一下子就显得微不足道。
但文安细看那图,一张张用色考究、笔触细腻、栩栩如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不由感叹道:“好孩子,怪不容易的。”
她收起图册,拉着姜涵露坐下,在灯光下打量她:“怎么脸色这样不好?昨晚上没睡好?”
姜涵露低头默认。
“难免的。”文安道,“临出嫁时,心里总是想东想西,没个安宁。我当年出嫁前也一晚上没睡好呢。”
“殿下也会怕吗?”姜涵露难以想象。
“怕倒是不怕,”那些记忆很遥远了,文安说得很慢,“但总是有些忐忑。我出嫁前,同霍平霜来往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宫廷宴会上遥遥一见,并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性子,也不清楚他怎样看我。但你与陛下好歹认真朝夕相处过几日,谈天说地,彼此心悦,总比我当时好些。”
文安本意在宽慰她,然而姜涵露听得越发局促不安。她真的清楚栾珏是什么性子吗?真的清楚他怎样看待自己吗?然而决定已经做出了。她曾在石渠阁的史书中汲取过无形的勇气,推开了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
“但我那时除了忐忑,还是很兴奋的。”文安继续说下去,“闺中是一番天地,为人妇又是一番天地。多高多阔,有时只看你我怎样施为。涵露,你不也正是因为这样想,才最终决定留下来吗?”
“是。”姜涵露低低地应了一声。
“涵露,”文安安抚地拍着她的肩,忽然提起,“咱们离开苏州前,你母亲来见过我。”
“我娘?”姜涵露像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鼻子一酸。
“你母亲请我一定要在这最后一晚对你提一句,还记不记得临来时她对你说过什么?”
文安柔和含笑的声音和姜涵露语带哽咽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像是马氏真的在对自己的女儿说话:“别把别人看得忒高,把自己看得忒低,不要慌张,不要怕。”
姜涵露掉下泪来。
在这些出嫁前的日子里,她也曾试过去想想栾珏,想想恢弘的皇宫,想想他们婚后举案齐眉的好辰光,试图以此来纾解自己紧张的心绪,结果反而越想脸越烧、心越慌,治丝益棼。
直到此刻,听着长公主的温声细语,想起母亲,她才真正平静下来,好像一下就有了底气。她也有慈萱可靠,有家园可归,也曾如珠似宝被父亲母亲捧在手心里长大,度过锦绣芳年。
文安用帕子来给她揩泪,姜涵露就势靠过去偎在她怀里,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腰。
文安一怔,很快回搂住她:“涵露,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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