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瞠目结舌,不知自己该不该装作没听见。
倒是一直坐在旁边的栾旭泽怯生生地扯扯赵如的衣角:“赵娘娘,什么是男相公?”
五岁孩童已经晓事了,姜涵露自知失言,忙替一脸尴尬的赵如解围道:“旭泽,到我这儿来。”
栾旭泽看了一眼赵如,见她点头后才慢慢走到姜涵露身边:“母后。”这对他来说是陌生的称呼。
他那样小,身体那样瘦弱,姜涵露轻轻地伸手搂住他,生怕碰坏了他。她宽大的袖子覆住他的脊背,栾旭泽垂着眼睛,没有看她。
在家时,她在附近那帮调皮捣蛋的半大小子中的人缘是很好的,他们下雨天帮她收摊子、抄好了书帮她跑腿、去山上时给她带粉白淡红的野花,有时故意在花朵间藏一只毛毛虫来吓她,亲亲热热地喊她“姜姐姐”。
但可没人认过她当妈。
两个人对着紧张,姜涵露一时有点无所适从,搜肠刮肚地问出一句:“今年上学堂了吗?”
栾旭泽两只手紧紧地交握在胸前,点点头。
“大殿下年前开的蒙,请的老师是南阳名儒谌大人。”赵如在下补充道,“娘娘,大殿下年幼,不若叫嬷嬷带着下去玩耍吧?”
“也好,”姜涵露安抚地拍拍栾旭泽的肩膀,“去吧。”
一个眉眼利落的中年嬷嬷忙上来行礼,带着小男孩离开了正殿。
赵如关怀地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才对姜涵露道:“娘娘,大殿下还小,有礼数不周的地方都是臣妾教导无方,请娘娘不要与他计较。”
她的姿态一如既往的谦卑,只是姜涵露听这话直觉有些奇怪,也没有多想,颔首道:“自然不会。”
赵如这才贴心地接上她刚才被栾旭泽打断的话头:“娘娘不要多想,素日里是臣妾愚钝平庸,不能令陛下消愁解颐。所幸今日娘娘入宫,一来陛下心怀能有所宽解,二来臣妾也有了主母娘娘可依,不敢不感恩戴德。今后必定勤谨恭敬,侍奉娘娘左右。”
姜涵露被她捧得有点晕头,但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言外之意:“你是说……这些年陛下一直闷闷不乐吗?”
赵如似乎不欲就此多言,不料姜涵露硬要寻根究底,只好道:“端齐皇后病逝后,陛下日夜难眠,伤情自苦,是臣妾不能劝解服侍之过。”
“哦,是这样。”姜涵露端庄的面具几乎挂不住——她不该在这里,听她丈夫的妾室诉说他对亡妻的深情。
赵如叫她问出了这一句,在这里也自觉如坐针毡,奈何这样一场上对下的接见,皇后不发话,总不能她先告退离去。
姜涵露看着她,明白自己应该尽快结束这个场面。但她略微停顿,像准备作画时一样,细致地观察了她为难的脸色,然后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她还是看不出,这个温柔真挚的姐姐说的是不是真话。而自己像一只夜晚草地里的刺猬,胆小、茫然,却必须保持无用的警惕。
“容华多年侍奉宫闱,十分辛苦,本宫明白。”姜涵露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你先回去吧。”
赵如觑她的脸色,不再多言,告退离去。
姜涵露浑身这才卸下劲儿来,捂住脸在凤座上坐了好一会儿。
“娘娘,”青黛在旁小心翼翼地问,“传早膳吗?”
没等姜涵露吩咐,紫苏从外面小碎步快步进来,兴奋道:“听宫人说,陛下这会儿下早朝了,现在上书房。咱们一起去见一见陛下吗?”
青黛瞪了她一眼,怪她出言不谨慎:“什么‘咱们’‘咱们’的,不要胡言。”紫苏吐吐舌头,低头不吭声了。
“无妨。”姜涵露摆摆手,紫苏向来与她在府里嘻嘻哈哈惯了,青黛这样的礼节严谨和赵如方才的谦辞奉承一样,都让她不太适应。
青黛等她示下:“娘娘,那是在宫里用早膳,还是带上去参见陛下?”
姜涵露决定去一趟上书房。不肯承认自己是被赵如的话刺激到了。
皇后的凤辇经过椒房殿,经过未央宫,最终停在上书房前。
上书房外,沈铸、顾少扬并几名武将在等候栾珏宣召。见辇轿近前,顾少扬眉毛一挑,用只有身边人能听到的气声道:“小皇后来了。”
沈铸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抬手给了他一肘子。她生得身材极高挑,比长身玉立的顾少扬还高半个头,又自幼习武、常年领兵,最趁手的重兵器是一柄九曲青铜戟,体格健壮绝非寻常武士可比。
顾少扬“嘶”了一声,险些被捣得没站稳。但姜涵露已经走近,他不能呼痛,只能随众人一道下拜:“臣参见皇后娘娘。”
姜涵露没料到碰到这么一大帮人,想起昨日宣室中的一幕,不由脸一红,点头道:“诸位大人请起。”
门口的内侍早就进去通传,又有一个忙趋前对姜涵露回禀道:“娘娘,陛下正忙着,请娘娘稍候。”
他话音刚落,就见上书房中出来二人,正是霍安黎和苏朔。霍安黎神色淡淡,苏朔阴着脸,一起对姜涵露见礼。
接着出来一个服饰更整齐鲜艳的大内侍,恭恭敬敬地对姜涵露道:“陛下说,请娘娘先回宫歇着,陛下忙完国事就去看望娘娘。”
在众人的注视下,姜涵露不自在地颔首:“好。”
大内侍随即将沈铸等人请入上书房。姜涵露默默转身。
霍安黎与苏朔拜送,依礼要等皇后离去后再起身出宫。姜涵露已经走到凤辇前,忽然又转身对霍安黎道:“霍大人。”
霍安黎惊诧地抬起头:“皇后娘娘?”
“本宫有话要问大人。”她看着霍安黎,示意她起身过来。
“外臣不便入内宫,望娘娘恕罪。”这小皇后不是宫中京中长大,做事没有章程,霍安黎摸不清她要打什么牌,不肯轻易沾身。有什么话,当着苏朔和上书房众宫人的面问就是了,省得引出什么事来牵连她。
姜涵露抿抿唇:“那……本宫请广荣郡主往含章宫喝茶,望郡主赏光?”短短一个早上的所见所闻,她已经感受到自己皇后的威严和权力。她学得很快。
霍安黎难得咬牙——郡主,她忘了这茬儿了。“赏光”两个字由上对下说出,绝非是为了表示礼貌。她只能应承:“臣女万不敢当,多谢娘娘厚爱。”
她起身跟上姜涵露。苏朔目送二人离去,表情渐渐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霍安黎其实也好奇,新婚第一天,姜涵露来找栾珏也就罢了,找她能问什么?
那边姜涵露虽然撑住架子硬将她叫了过来,但心里也记得她为人处世的厉害,没有立即开口,默默在心中措词。
凤辇一直走到椒房殿前,姜涵露才看着那落锁的宫门开口:“郡主此前常来吗?”
霍安黎于是约莫猜到一点缘由,回道:“臣女年少时曾在耘业殿与陛下一同读书,元兴十五年及笄后便不常入宫,直到接任靖西令后,才时至上书房禀奏政事。”
姜涵露问的是,身为霍氏女眷,她常不常来椒房殿;霍安黎听懂了,却不答,只说自己是怎样往来宫中的。皇帝的续弦和原配之间的事情,她掺和什么!
姜涵露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却继续问道:“你同你堂姐不亲近吗?”霍安黎固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同样能看出一些东西——这样看人,是文安长公主曾教给她的。
霍安黎心中叹了一口气,知道不能再掉以轻心地敷衍小皇后了:“臣女与端齐皇后从小不长在一处。端齐皇后体弱,幼时在京外静养,回京后也是养在深闺,并不与族中姐妹们在一处。”
好奇心嘛,人之常情,何况是对丈夫的前妻。霍安黎这么安慰自己,心知今天必得说出点什么有用的,才能满足姜涵露放自己走。
她索性将话放开了说:“娘娘,陛下与端齐皇后结发这三年,臣女不是在关外,就是在往关外的路上,实在对宫中事知之甚少。”至于帝后大婚前的事情,她还是知道一点,但就没有必要这个时候说出来刺激新婚的小皇后了。
姜涵露有点郁闷地“嗯”了一声。今早赵如同她说的那些,实在是有些交浅言深。可霍安黎此人,又像个不管交情多深,都未必肯实话实说的人。她知道一旦被霍安黎看破自己的意图,没了先机,就很难再套出她什么话来了。
于是她平和地放弃了言语试探:“那郡主随本宫去坐坐吧,说好了请你喝茶。”
“不必再劳烦娘娘,”霍安黎立即嗅出这件事无关紧要,“臣女还有陛下交代的差事要办,就不在宫中搅扰了。”
“好吧,”姜涵露点点头,也知道她不愿多待,“有劳郡主了。”
霍安黎长舒一口气,就要告退转身时,思忖片刻,最后又对姜涵露道:“娘娘,依臣女愚见,斯人已逝,娘娘何必为没有影子的事情苦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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