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这时并不在家中,姜涵露被黄可榆一把扯住就往门外走,连忙挣开他的手:“你说清楚些,谁要见我?”
“圣姑要见你。”黄可榆一字一顿地看着她的眼睛,补了一句,“谁敢拿她老人家的事情来诓人?”
这话不错。黄可榆在大事上并不像素日那般举止轻狂,不是个敢拿文安长公主来乱扯虎皮的人。姜涵露想到此节,不由打了个颤:“圣姑为何要见我?”她一个平头百姓,活了一十六年,连皇家脚下的一点泥都沾不到,怎么会被文安长公主指名道姓地叫去?除非是为了那件事。
果然,黄可榆的嘴角抽了一下,露出一个很难看的表情:“为了那幅画。”他拉住姜涵露:“马车在外面,我在路上给你解释。”
不容姜涵露再说什么,他已经推她出门:“走吧,你母亲那里,我遣人说与她知。”
姜涵露平生第一次坐上了双辕青榆马车。黄可榆坐在外面,隔一道帘,语气沉重地解释了来龙去脉。
选后这件事,一半朝廷国事,一半帝王家事。江南九州的备选女子画像,都要先送到文安长公主府上,由她过目后,再送入京城。也是因为文安长公主对这些江南的贵女们长什么模样儿,大致都心里有数,经她的手过一过,以防有前朝明妃故事,妍媸不分,蒙蔽了圣上。
而黄可杉前几日从郡守夫人卧房里偶然看到了那幅自己的画像,才知道原来家人根本无意让自己参选。她却不哭不闹不声张,自己偷偷取回画像,在第二天去郡丞府找郡丞家小姐时,偷偷将自己的画像一同塞进了郡丞府要呈给文安长公主的礼盒里。
一座府邸,送来两张画像。
当天傍晚,黄可榆就代父被传唤至文安长公主府,受了一通责问,又受命将画黄小姐画像的画师带去面见圣姑。
“你明白了?”黄可榆说完一大通话,显得有气无力。
姜涵露此时已经听得一身冷汗。文安长公主封地就在吴郡,必然是见过黄可杉,知道她面貌上的瑕疵的。而自己在画中取巧,偏偏没有画出她那块黑斑,若是因此被治个欺君之罪,如何是好?
她又怕又急又委屈,开口已经带了哭腔:“可是,你当时不是说,这幅画不会……不会……”
黄可榆自知理亏,可此时就算有一万个对不住也无济于事,只能想出一句很无力的安慰:“圣姑慈悲为怀……”
后面的他也说不下去了,有些心虚。他比姜涵露大个几岁,依稀还记得十几年前文安长公主执政时的光景,真个是雷厉风行,政令畅达、令行禁止。没几分好手段、狠心肠,如何能高居殿陛十几年?
何况昨天傍晚,他压根儿没见到文安长公主的面儿。一应话,都是她身边的掌事姑姑问的。那姑姑好大派头,疾言厉色,一个婢女,提着他父亲郡守大人黄宇的名讳,一问他黄家教女不严,二问他黄家阳奉阴违,三问他黄家是否有意以这样曲折的送画伎俩搏位争权、希图虚名实利。直问得他冷汗涔涔,腿软得险些站不住。
但他不能把这些说给姜涵露听,万一给人家小姑娘吓晕过去怎么办?只好说:“你放心,我会告诉圣姑,你都是受……受我家之命行事。”
姜涵露心中叫苦不迭。欲要怪黄可杉,她不过是为自己挣前程;欲要怪黄可榆,他又没对自己说假话,只是想不到妹妹如此大胆。思来想去,只好自认倒霉,怪自己不该下笔太狂。
两个人各自满腹心事、提心吊胆,到了文安长公主府前,下了马车请人通传,屏息垂首等待。
过了约莫一刻钟,才有仆从来叫他两个进府。姜涵露此前两次去郡守府,都是进的后宅。可长公主传人,是在正厅。而长公主府之华贵典雅、气势恢宏,又远非区区一个郡守府可比。姜涵露拾级走上长廊,迈过松木门槛,一进正厅,就紧跟着前面的黄可榆跪下去:“参见长公主殿下。”
姜涵露将头埋得低低的,余光中只能看到一抹绣着长尾凤纹的紫锦裙角,心跳剧烈如擂鼓。
“起来吧。”出乎意料的,入耳是一道平和悦耳的女声。
姜涵露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不敢抬头。
“黄家小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姑娘?”
“正是。”黄可榆此时不敢有半分嬉皮笑脸的情状,用眼神示意姜涵露。
涵露便再行礼:“民女姜涵露,见过长公主殿下。”
“你怕什么?”那女声又说,似乎含了一点笑意,“黄家小子,你对人家说了什么?”
“小人不敢。殿下,姜姑娘是受我所托才那般哄我妹妹开心的,求殿下不要怪罪。”
文安笑了一声:“我几时说过要怪罪了?都说你机灵,也不想想,我若真要怪罪,如今就该是你父亲跪在这儿了,用得着你?”
她说起话来没有丝毫拿腔拿调、故作深沉,可越是轻描淡写,越显出身份贵重,天然是一股天潢贵胄的迫人气势。
不等黄可榆说话,文安又道:“你回去告诉你父亲,他的心思我知道了,你妹妹的心思我也知道了。他若想全女儿的一片心,我便依他,原原本本把画像送上去;他若不想掺和,叫他自己来把画像取回去,我不计较。”
黄可榆此时醒过味儿来。这位长公主殿下昨日叫侍女私下痛斥,是显威;今日当着姜涵露,对自己和颜悦色,是施恩。恩威并施,是对自己父亲这位牧民一方的地方重臣,既敲打,又拉拢。
他想清楚了此节,忙又跪下叩了个头:“是,谢殿下!”
文安笑道:“好了,你去吧。我同姜姑娘说说话。”
黄可榆虽然还有些忐忑,但揣摩其情状,想必姜涵露也不会很被刁难,便起来行礼告退。临走前安慰地看姜涵露一眼,意思是叫她暂且放下心。
长公主同郡守公子打哑谜,可怜姜涵露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大致听出文安长公主心情不算太糟。她虽然不喜欢黄可榆总是出言轻浮,可他在这里,毕竟有一份依靠在。现在见他要走,心一下子又提起来。
文安长公主似乎有点无奈:“姜姑娘,我不治你的罪,把头抬起来。”
姜涵露这时才第一次抬头看她,一时竟愣住了。
文安长公主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鬓飞薄霜,双颊也不再紧致饱满,可她坐在那里,分明让人觉得风姿卓然,不可亵渎。实际她年轻时极美艳,如今人到中年,年轻皮肉带来的软媚褪去,反倒显出方正骨相,嚣丽化为端雅,一派正大仙容。
文安问的话倒是和郡守夫人相似,问她几岁了,家中有谁,是不是断文识字,跟谁学的丹青技,涵露一一答了。
“你倒很大胆,也很有巧思。”文安最后说,“正好,我这里也有一份画图的差事要你做,这期间都要在我府上住着,你敢应吗?”
涵露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走向,不但没有被问罪,反而接了长公主府的差事。她如何敢不应,想问是什么差事,又犹豫着不敢直接问。
文安看出了她的心思,摆手道:“你先下去歇着,我回头慢慢说与你听。”她似乎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姜涵露应了一声“是”,随文安身边的侍女退下了。
她刚刚退出正厅,就迎面撞上一个青年男子。她低着头,忙往后撤,向来人道歉。
“姜姑娘?”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
姜涵露愕然。她抬起头——是磐九。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异口同声。
厅上文安长公主的声音传来:“姜姑娘同他认识?”
磐九代她答了:“有过一面之缘。”
“真是巧了。”文安慢悠悠说出这一句。
磐九向厅内躬身长揖:“托殿下的福,才能有缘再见。”
文安没有理他,反而向外扬声道:“姜姑娘,你先去吧。”
姜涵露依言退下,随侍女来到长公主府后宅的一处别院内。只见屋舍精巧别致,院内东侧有青桐翠竹,古雅幽静,别有一番风味。虽然天气还寒冷,但已经能够想见春夏绿叶成荫时,隔窗听雨敲诗的情致。
涵露受宠若惊,在侍女引导下进屋安歇,又有人奉上泡好的香茶。姜涵露此时无心饮茶,又怕自己全然不饮失了礼数,揭盖抿了一小口,也无心品味回甘,拉住那侍女问道:“敢问姐姐,可知道殿下是为了何事将我留下?”
侍女只是微笑道:“姑娘早晚就知道了,何必着急。”
“那磐公子今日来——”
“奴婢们也不晓得。”那侍女只是笑,不肯与她多说。
“好吧,多谢姐姐。”姜涵露叹了口气,决心不再多费无谓的心神——圣姑何许人也,真要对她不利,何必这样礼遇?就算对她不利,她能怎样?
姜涵露送走侍女们,决定坐下来安心品茶。忽然她手一抖,险些将茶洒出来,心头猛然浮起一个疑问:那日她并没有对磐九自报家门,他怎么知道自己姓姜?
终于写到第二次见面啦。
忍不住夸夸我的大女儿好看,文安长公主的故事在我的另一本书《与宦谋皮》里,已完结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贵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