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窄小没有设起炉灶,众人合力做好的馒头都要送到别处去蒸制。
几人各抱着一个笼屉排着队去有烟囱的那间屋子,脚没跨进门,就听见争吵声。
火药气比灶火还旺,惠童原本是打头阵的,此时进退不得,只好原地站定,单手举着蒸笼抹了抹脸,擦着仿佛喷到眼前来的唾沫星子。
“好了好了,人来了,不要吵了。”
常虎有些丢面子,低下声音去拽了拽媳妇的袖子。
常虎家的媳妇把烧火棍从灶膛抽出来,狠狠丢在地上,声音更大了:“你个外货嫌我给你丢人是不是!你倒说说,屋里头哪还有存粮?开了春,咱两个喝西北风去呢?”
她生的粗枝大叶,腾腾几步迈出来,指着众人道:“这么多后生在呢,你们给评评理!都是一个村的,凭啥她常树家只出工不出粮!凭啥了!”
角落里立着一个瘦小村妇,叉着腰也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做甚了,你不就欺负俺和常树两个孤儿寡母,家里粮少!你家粮多,多用上些咋么了!”
常虎媳妇气得跳脚,迈过面粉袋、竹筐重重杂物,几步冲过去就要动手似的,常虎一把拦住了:“都是邻居,计较这做甚了。你快悄悄的、悄悄的吧!嫑让后生看笑话了!”
常虎媳妇扭过身子去打起丈夫来:“你个二不愣,你倒嫌我丢人?你敢嫌我丢人!”
惠童、惠婵看真动起手来,齐齐把笼屉丢给身后的惠清,上前去劝架。
一劝倒好,屋里两个女人都嚎哭起来。
林欢澄帮惠清拿过一个笼屉,微微侧了侧身子,院子里已经聚起了看热闹的人。
常虎急得跺起脚,嘟囔几声,拨开了众人跑去院子的一角里躲清净。
林欢澄示意赵实、惠清干活要紧,三人挨个走进去,有条不紊地放好笼屉又退出来。
林欢澄看了看炉灶,这一会儿的功夫,火就小了下去,她抬手召来劝架无果的惠婵、惠童:“会生火么?”
惠童一拍胸脯:“当然!”
林欢澄点点头:“那辛苦你二人先在这里烧火,小心些,不要烫到手。”
惠婵惠童立马照办。
林欢澄又去看那两个女人,她们蹲坐在地上各哭各的,都是一副指天骂地的不甘愿。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平日弟子们吵架拌嘴时,自己都是如何劝导的,于是依样蹲下身,不防被一旁的竹筐绊倒,跌了一下。
常虎媳妇顾不得哭,倒先去扶人。常树娘也伸出手,脱口而出:“妮子当心些!”
林欢澄自觉无碍,道了谢坐在地上和她们说话:“两位如何称呼?”
这……
从前在家里时父母兄弟都喊妮子,嫁了人是常家的媳妇,孩子落地便是“他娘”。
一天天这么被人喊着,倒没人像今天这样问自己了。
常虎媳妇想了想:“我娘家姓郑……”
常树娘愣了愣:“我娘家姓宋……”
林欢澄便按姓称呼:“郑娘子、宋娘子。”
“耕作不易,两位心疼粮食都在情理之中。”
年轻的女子说话平心静气。
郑娘子不由抹起泪来:“他爹每天天没亮就下地,白天黑夜地干,才存下这点粮食,怎么就招见这不干净的东西了……”
郑娘子自知理亏,却也是一腔无奈:“他爹去的早,常树又小,十岁的孩子胳膊还没烧火棍粗,俺心里疼啊!做甚了,村里就闹鬼了……”
这便不是方才半闹半演地模样,全凭本心说话。
林欢澄认真道:“如今人手充足,入夜后我会安排他们到各处察看,事情未了我们不会离开。今日过后,必不再糟蹋粮食了。”
郑娘子、宋娘子看着她神色认真,又联想起连日来惠清种种尽心尽力,心头一酸。
当娘的女人心软,天然便会心疼起孩子,两人一骨碌坐起来抢过惠童、惠婵的烧火棍:“去去,快出去坐,我两个在这烧火就行了!”
林欢澄松了口气,慢慢站起来,跟着发懵的师姐弟往外走。
常虎正被惠清、赵实围在当中宽心,见了林欢澄,面露赧然:“让你妮子见笑呢,俺家媳妇她……”
林欢澄少见的打断了人说话:“郑娘子很好。”
常虎还未想明白郑娘子是哪个,就听见林欢澄继续掷地有声:“郑娘子虽然言辞激烈,倒究其根本只是因为心疼丈夫。她不争不抢,丈夫便要加倍辛劳。常大哥顾念邻居力弱是出于善心,却也该明白妻子的心意。”
夫妻俩拌嘴吵架是平常,邻里间笑话一回男人老实女人刁钻就罢了,这是头一回有人明明白白破开惯常。
讲理说情的人说罢便施施然转身离去,惠清见状跟上前:“师尊……”
不知是不是因为灶火太热,惠清觉得师尊脸颊有些发红。
“何事?”
惠清挠挠头:“……无事,师尊,咱们再去做些馒头吧!”
……
入夜。
风把院子上方的茅草吹的呼呼响。
常平村没有保长,常虎是唯一力壮的男丁,便做主领着一村老弱举着锄犁和林欢澄带来的一小块雷击木在小院仰着头严正以待。
惠婵、惠童两人一组,与其他三人各自在村子东西南北四处探查。
前几日连鬼影都未曾碰到,今次仗着人多,惠童特意把馒头撒在村子周围不到两丈的地方。
修行之人可以依靠神识感知四周,修为越高听到的、看到的便越清晰,眼下四周的草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想到等会儿自己有可能碰到妖魔鬼怪,惠童就兴奋的忍不住嘿嘿笑了几声。
惠婵和师弟一起蹲在树上往下张望,看见惠童笑得比鬼还瘆人,没忍住敲了一下师弟的脑袋。
惠童捂住脑袋哎呦一声,又立刻瞪大眼睛,他居然被师姐下了禁言咒!
这咒法愈发使得顺手,惠婵得意不已,正想让师弟作个揖就帮他解开,冷不防听见了一个脚步声!
嗒、嗒……
森白骨架不知何时爬上了村外的山崖,一步一步歪歪扭扭地往抛了馒头的地方腾挪,在它背后更远一些的地方,无数黑色人影幽幽晃动。
仿佛一个将领正带着千军万马去往战场。
惠婵被这莫名的想法惊了一跳,和惠童无声相覷。
骷髅越发靠近,刚刚触到馒头,便是“哗啦”一声,飞快跃入山崖,那重重黑影也立刻卷着白花花的馒头跟着消失无踪了。
惠童不解,惠婵没忍住又敲了一下师弟:“笨蛋,咱们身上灵力太旺盛,被它发现了!”
五个人回到小院,除了惠婵、惠童都是一无所获。
林欢澄静静听完这对师姐弟描述,伸手在惠童额前探了一下,一缕绿莹莹的幽光在夜风中若隐若现,是妖气。
林欢澄没有就此盖棺定论,反倒先向村民询问起来:“诸位,可曾听说过常平村附近的山里有古墓或者旧坟场?”
白天里林欢澄劝告常虎的一字一句都被人听得清清楚楚。
郑娘子感念人家的好,率先站出来说话:“一准没有!别说常平村,从我娘家到这附近几十里都是山路,人走的时候都愿意往庄稼地边上的祖坟埋,谁家会去山里呢?”
村民纷纷附和起来,都说没有。
林欢澄思索片刻,捻出一朵折纸牡丹来。
“速查:并州西南,常平县县志。死伤过百的记载皆不可疏漏。”
修行之人不入世,迄今为止,结交四海的也只有长风仙门那一位离经叛道的长老。
可不知为何,众人都觉得李曳一定能把这种事情办的妥帖。
于是待天色蒙蒙亮起来,惠童被人捏住鼻子憋醒,面对着一张龇牙咧嘴的鬼脸时,一反常态的处变不惊、乖巧问安:“长老,早啊。”
李曳吓人不成,自觉无趣,“切”了一声:“怎么?掌门就带你们睡地上。”
“长老早。”惠婵揉揉眼睛,把师弟挡在身后,大致讲了几句夜里的见闻。
“故而我们觉得,依仗自身的灵力宿在此处,既可保障村民安全,也不必担心睡死过去不能发现异常了。”
惠婵如是说道。
其实村民过意不去,特意在周围铺了厚厚的稻草、被褥,加上四周村舍相邻,睡这一夜倒不是很冷,反而十分新奇有趣。
林欢澄少眠,早不知去往何处练剑了。
奇的是惠清、赵实也跟着没了踪迹。
罢了罢了,李曳看了看睡眼惺忪的姐弟两个,跟着在旁边扯了条被子,顾自睡起回笼觉。
现世报来得快,李曳隐约觉得有目光注视自己,睁开眼就看见惠清皱着眉头:“长老,许久不见。”
这孩子愁眉苦脸的样子活像个小老头,李曳跳起来去掐他的脸:“小惠清,别光顾着练剑了,快修习修习驻颜术吧!你拧着眉毛看起来比摩云还像长老。”
“啪。”
林欢澄倚在篱笆旁,不大不小给那双作恶的手炸了个火花。
李曳悻悻松开惠清:“掌门,早啊。”
林欢澄动动指尖,李曳腰间的乾坤袋飘了过来。
一丝丝绿色光影从乾坤袋中散开。
林欢澄任凭它浮在半空,眼神问李曳怎么回事。
惠清悟道:“原来长老身上的妖气是从这来的!”还以为长老不慎入魔了……
李曳拍拍身上的稻草:“就你鼻子灵,惠婵和惠童在我边上睡了半晌都没发觉!”
惠婵、惠童立刻一脸委屈,哪来的妖气,不知道呀!
林欢澄一向公正:“乾坤袋密而不透,大约是系带松动了,才露出妖气。”
她到底没戳破,是因为某人睡相放荡不羁,才扯松了那根特制的丝带。
赵实练完拳脚姗姗来迟,见了这场面先疑惑起来:“咦?这妖气如此外泄,为何没有妖怪逃出乾坤袋?”
这实在问到了某人的心里,他上前抖了抖袋子,掉出一只被五花大绑的肥硕田鼠来。
前有仙门之首割血画符对付亡魂,现有长老捆仙绳绑田鼠精。
惠童深深觉得,这仙门真是变天了!他徒手都能打过的妖怪,居然用上了这么难得的法器,这是暴殄天物!
赵实不由感慨:“还是长老心细。”
这也能夸!
惠童看着赵师兄目光真诚,心道真的没有人觉得这是大材小用吗?他把目光投向掌门,只见掌门见怪不怪似的。大意了,掌门才是带头的那个!
林欢澄余光看了一眼挣扎的田鼠精:“探查的结果如何?”
李曳才被夸到心坎上,语气不自觉带了几分愉悦:“我连夜翻看县志,其实与掌门所料相差不大。常平县虽没有出过王公贵族,也不曾有过天灾,却是一处古战场。”
为了防止被自己的判断影响,林欢澄特意只传信让他帮忙翻找县志,他却能见微知著,把可能的情况一一作了推演。
林掌门满意不已:“你确实心细。”
李曳昂首,又被接下来的话泼了盆冷水。
“令牌用完记得及时物归原主。”
众人看去,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圆领袍,配着腰间的团花腰带和垂挂的小巧令牌,真有几分公门中人的样子。
非常人行非常事,那令牌绝非凡物,加之长老不拘于世俗的处事之风,很难不让人猜疑这块凿刻精美的玉石从何而来。
李曳几乎立刻叫冤不迭:“这是我在西北的王府辛辛苦苦教了两年私塾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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