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突然下起来的。
刚开始只是一粒一粒的雪籽,落在手心分不清是雨还是雪,慢慢地大起来,变成冰棱,聚成雪花,铺在地上一层薄薄的白。
糖豆子从车上下来,迫不及待地奔进了雪里撒欢,晶莹剔透的雪花粘在少女的睫毛上,犹如一只翩翩起舞的冰蝴蝶。
沈轻则抬手合上后备箱,转眸看向她,路灯从他斜后方投下来,将棕黑的眼眸浸染出一抹暖色。
在目光所不及的某一层,有人推开窗,捂嘴惊呼了一声:
啊,下雪了!
语气轻得像是害怕惊扰了夜幕里寂静飘落的雪花。
已经很晚了,温度越来越低,沈轻则本想开口催一催赖在雪里不肯挪步的人,话到嘴边却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武汉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雪。
他也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放松过。
能够想起来的所以记忆中,他从来只是一个安静的看客,八年前如此,八年后亦是如此,时间仿佛在他喜欢上许镜文的那一秒,就彻底冻结了。
在那之后的岁月里,时钟的指针再没有往前一步,他徘徊在时间的甬道里,从未窥见过一丝天光。
沈轻则忽而想起那位日本友人说过的后半句话:
但如果一切的努力都不能给病患带来生命的希望,那么所谓的医学也将毫无意义。
不禁轻笑了一声,笑容里带着些讽意,他自己就是个医生,却也没能没给自己带来希望。
雪越下越大了。
沈轻则静静站在雪里,像一尊随时就要化神的雕像。
糖豆子捧着满满一兜雪转身,一眼便撞进了他眼底的万古长夜,她微微怔住,记忆拉回到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秋夜。
月朗星稀,萧瑟的秋风从窗户缝隙溜进来,吹醒了趴在英语书上睡着的人。
糖豆子揉着惺忪的睡眼从书上撑起来,眼前的电脑屏幕照常亮着,十多个游戏窗口有序地排列在桌面上。
她随手点开几个小号看了下摆摊的情况,生意不好不坏,勉勉强强,正要回床上睡觉,却瞥见了某个忘记屏蔽玩家的游戏窗口里的一抹身影。
她愣了一秒,将窗口最大化。
便看见了立在草精前的沈轻则。
他仿佛是刚从老天下时代穿越而来,穿着一身老气横秋的墨染青花,手执天籁法杖,坐在一根消失匿迹很多年的绿毛笔上,在她的草精上留言:
有迅法石吗?
电脑前的人看到这个遥远而古老的三个字,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准备无情嘲笑他一番,结果字都打出来了,手却突兀地顿在键盘上。
脑海里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
如今的大荒,还有几个人记得那个回不去的老天下啊!
突如其来的感伤迫使她删掉了对话框里的字,转而打字说:
你很久没玩了吧?炼化系统更新迭代了,早就没有炼化石这种东西了,现在都用炼化声望。
游戏里那个叫做慢慢轻则的云麓听完这些话之后,淡淡地“哦”了一声,很久都没再说话。
像是沉浸在某种过去的回忆。
但没过一会儿便醒转过来,之后就开始疯狂在她的小摊上扫货,从炼化声望到武学丹,完全不看价格,闭着眼睛一通乱买。
这番操作直接惊呆了电脑的糖豆子,半响之后才猛然反应过来:
这是天降财神爷了啊!
所以最开始,她其实是抱着要把财神爷扒下来一层皮的心态,厚颜无耻地抱上了沈轻则的大腿。
那时候的她,秉承着做奸商的职业道德,专挑仓库里那些积压滞销的囤货卖给他,价格也不算太离谱,普遍比市场价贵个三成就是了,还怂恿他给孩子搞太初,全身换战场套,把会心改成重击……
总之怎么烧钱怎么来。
沈轻则倒也就轻信了她,不管她怎么忽悠,从来不会质疑,甚至还给她绑了将军令。
买下了那件天价海棠未雨。
却也正是因为那件海棠未雨,才让沉迷于赚钱的快乐中无法自拔的糖豆子,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好骗。
严格来说,沈轻则并不是因为好骗才上了她的贼船,他只是不在乎罢了,不在乎花多少钱,也不在装备到底能不能搞好,所以才任由她忽悠。
但真正碰到在乎的东西,他也会认真对待,百般思虑,小心翼翼地向她打探。
譬如那个叫做镜与雪杀的道姑。
糖豆子曾经为了忽悠沈轻则买下那套海棠未雨,谎称它就等同于乾隆送给夏雨荷的折扇,四爷送给若曦的木兰簪子,徐长卿留给紫萱的马面具,乃是行走大荒,泡妹必备的终极利器。
然而就在她说完这话没几天,这套时装就出现在了镜与雪杀的身上。
她当时也没多想,还八卦地跑去问他时装多少钱转手卖的,有没有大赚一笔,而他却只是淡淡地回了她两个字:
送的。
如此简洁的两个字,却生生在糖豆子的脑海里转了好几天,怎么也得不出答案,直到他又找过来定下了那三样东西:
属性5201314的翠玉扳指,一束玫瑰花,三代天域剑拓本。
她才恍然明白:
原来竟是个痴情种啊!
也是从那天开始,糖豆子才对沈轻则的印象有所改观,她之前只觉得他是个人傻钱多好骗的财神爷,从未真正关心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连朋友圈都没有认真翻过。
得知他是个痴情种,她才真正开始关注他。
她频繁地翻看他的朋友圈,从他头像背景,个人签名,所在地址,转发的公众号文章,再到他的证件照,一点一滴努力拼凑他的模样。
而从关注他,到喜欢上他,仅仅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她有时候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沦陷于他的美貌,还是对医生这个职业抱有什么幻想,或者只是单纯被他的痴情人设所打动。
这份喜欢来得毫无道理,且充满了玄学的奥妙。
但像她这种学渣,着实是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她索性就不研究了,直接追,等追到手一切答案就自然而言浮现出来了。
就如同考研一样。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着一定要考上,但或许只有考上了,才能弄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
夜更深了,雪没有要停的迹象。
沈轻则还站在雪里,眼眸低垂,不知想着什么。
糖豆子忽而坏笑一声,跳起来将在从树叶上拨下来的一捧雪,全部扬到了他的脸上。
扑面而来的凉意将发愣的人从沉思里拉回来。
他微微侧头,女孩的脸挡在雪后看不真切,细碎的雪粒在脸上融化,变成带着体温暖融融的水珠。
他得以看清楚她的模样。
清澈的杏眼,樱桃一样的粉唇,扎成马尾的头发有些凌乱。
她盈着一眼的笑意问他:
沈医生,你该不会已经喜欢上我了吧?
他棕黑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折射出一抹清浅的亮色,下意识要张口回答这个问题,临到嘴边,却化作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淡淡地反问她:
你觉得呢?
说完,他拖起她的行李箱朝单元门走去,身后留下两条长长的拖痕。
女孩背着他吐了吐舌头,一蹦一跳地跟了上去。
她觉得是。
因为他没有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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