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1章

嘉定二四年春,春试放榜。礼部仔细誊抄了学子的名录,张贴于东华门之下。百姓们对谁做了状元,谁成了探花郎大多是好奇的,各仕子自不必说,年年也有世家子参加春试,东华门外不仅人头涌动,百米外也停着好些贵眷的马车。

宋鹤因挑了车帘,微微探出个头。她从未见过这般热闹的场面,饶是百米外也能听见几声高昂的“中了———中了呀!”的欢呼,她白净的脸上晕出一点笑意,此刻也眼巴巴望向东华门。

不多时,有几人相伴而去,嘟嘟囔囔说着话,宋鹤因听得不真切,看模样垂头丧气大抵是落了榜,临近几驾马车的贵夫人已坐不住,纷纷搀了丫鬟的手下车,她扫了一眼,大多都不相识。

云京四月,沿河柳絮纷飞,她虽无喘症,却不大能见风,宋鹤因捻着帕子,到底没下车。

“殿…姑娘!姑娘!”

“大娘子!”

两道声音同时朝这儿来,只见一名水蓝衣裙的姑娘攥着帕子朝马车跑来,她身后跟着两名老妇,小姑娘在宋鹤因车前停下,两名老妇则喘着气朝两米开外的马车去了。

“姑娘…”崔芙笙扶着车窗,因一路快跑,她脸颊泛红,扶着车窗喘气,宋鹤因微笑将人头上的绒花扶正了,“如何?”

“中了!中了!陶公子…陶公子中了,”芙笙粗粗喘着气,满脸喜色道,“探花,是探花呀!”

“当真?”宋鹤因眼睛一亮,眉梢高挑,素白的脸上也添了丝红,只听芙笙道,“错不了!妾…妾看了三遍呢,不会走眼的。”

“探花呀,”宋鹤因扬起笑,“他这些年苦读,也不算辜负了。”

她掀了车帘欲下车自己一看究竟,崔芙笙不解其意,忙不迭伸手去扶,只听两米外的马车下,有位妇人大笑起来。

身侧的老妇还能是谁,不就是方才跟在芙笙身后的人么,大抵是家中公子及第吧。

“快快,回府告知公公与官人,我儿是今科探花郎!”那妇人面色通红,扬声道,“派人去方府告知璇儿,也叫她乐一乐。”

今科探花郎?宋鹤因的脑子停了一瞬,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便是刑部侍郎陶大人的妻子,陶聿的母亲徐氏。徐氏品阶不高,她许是远远见过,并不真切。

正发愣,远远走来一人。身形修长,眉目清明,一身月白锦袍,倒叫周边人失了颜色,不是陶聿还能是谁?陶聿迎面而来,见车驾上是她,也愣了两秒,抿出一点笑意,旋即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宋鹤因有些羞赧,连连放下帘子,只听陶聿在不远处唤道,“母亲。”

“好好好,我儿争气。”

宋鹤因掀了帘子一角再看出去,只见徐氏捧着陶聿的脸,笑开了花,母子俩上了马车,她正欲放下车帘,陶聿却看了过来。两人目光有一瞬交错,因因神情乱了一秒,陶家的车驾却已走远了。

“殿下看什么呢?”芙笙坐于她身侧,柔声问,“接下来您想去哪?”

“久不见荣阳了,”宋鹤因坐正,“不是说你两位兄长也下场了吗?如何?”

崔芙笙愣了两秒,对公主还记得自己随口一提之事也有些诧异,她很快反应过来,低声道,“妾的两位兄长平日并不醉心读书,没在榜上也是寻常。”

“倒是…”芙笙犹疑道,“倒是妾小娘家的表哥,像是中榜了,妾瞧得也不真切呢。”

宋鹤因应了一声,也并无他话。

车驾回宫,宫门正巧落锁。宋鹤因一脚跨进宫门,便掀了帷幔,她回头最后看了眼宫墙角,四四方方的角掩着晚霞半边天,偶尔几只大雁擦着天际滑过。身后两名内侍各撑一盏琉璃灯悬于西华门,小太监垂着头朝后觑了一眼,轻声问,“永安公主今日出宫做什么?”

“多嘴!”他身侧的内侍即刻训斥,“你关心这些做什么?仔细着你的脑袋吧,话这般多。”

那人缩了缩脑袋不敢再说话,两人合力将宫门掩上,沉重一声响,宋鹤因眉心一跳,有些畏寒地拢了拢外衫。

“殿下,快些回吧。”崔芙笙落后她半步,轻声道,“要起风了。”

“好。”

崔芙笙抬眸,永安公主今日梳了个单螺髻,只着一支赤金镂花步摇,更显她脖颈修长洁白如鹤,虽目若秋水,眉眼间却是淡淡的,芙笙不合时宜地想,倒是很像一座贵气的玉观音。

还未回延春殿,远远小跑来一人,宋鹤因没留心,余光瞥到墙角,心绪早不知去了哪儿。崔芙笙素来心细,眯着眼睛把人打量了清楚,她上前一步扶住宋鹤因,“是良儿。”

良儿是延春殿的小宫女,比她略小几岁,虽是认了李内人做干娘,却一直打发在殿外做事,因因只觉眼生,此刻却慌里慌张地跑来,站定后还堪堪喘着粗气。

“殿下可叫奴婢好找,”良儿埋着头行了一礼,语气慌乱,说话磕磕绊绊地打疙瘩,“皇后娘娘找您呢。嬷嬷打发了奴婢来接您去坤宁殿。”

宋鹤因敛眉,不咸不淡应了一声,“晓得了,换身衣裳便去。”

她抬步欲走,良儿却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娘娘说,请您即刻去。”

为着出门方便,宋鹤因今日换的是便服,此刻看来便有些不合规矩,定是一眼便能瞧出来,她心里没了底,又找不出什么借口,站在原地颇有些踌躇。方才秦内人来延春殿的神色可不好看,良儿怯怯地吞了口唾沫,怕被责罚,又扣了头催促道,“殿下还是快些罢…”

“走吧。”宋鹤因长叹一口气,她心中到底忐忑,今日宫中教引姑姑家中有事,加之平阳侯回朝在即,圣上吩咐一应事宜由太子处理,上上下下都忙昏了头,饶是再细致,目光也落不到她一个深宫公主上,这才大着胆子要出去走走。

这等子事也未曾与皇兄知会,宋璟川再纵容她也罢,有违宫规的事到底不能轻拿轻放,不过他也忙得很吧,宋鹤因凝眉想,爹爹很少将这样的事交付于他,他大抵也想办的更漂亮些吧。

天已渐渐暗下去,宫道上有宫女陆续点了风灯,坤宁殿亦是如此,只见两名宫女在殿外捧着一盆开的正好的牡丹往下搬。她提了裙摆朝内殿走去,一盏屏风隔开内殿,烛火映着窗纸,堪堪映出一个人影,有些静的可怕了,宋鹤因不敢多想,敛袖跪下,“给母后请安。”

殿内无人应答,因因吸了口气,并不敢起身,她身后的芙笙姿态更低些,连着小腿肚一阵酸痛。

“臣给母后请安,愿母后福寿安康。”久久未应声,宋鹤因心底有些数,起身大拜,伏在地上不动了。

已是初春,料峭春寒,夜间更是,宋鹤因身子一直以来都算不得太好,闷闷地咳了两声,惊得崔芙笙微微抬起一点头,才发觉今日殿下穿的有些单薄了,她心里一悸,皇后娘娘便在屏风后头,她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的,很快又低了下去,只盼能快些起身。

“请安还是请罪?”片刻后,屏风后传出一句冷淡的问,“你今日去哪儿了?”

“去…去东宫了。”宋鹤因从地上爬起来,直起身子答。

“你哥哥今日四更入待漏院,此时还同官家在崇政殿呢。”皇后轻嗤一声,没再说话。

宋鹤因心中一紧,随口编的瞎话被拆穿,面色也有些发白,磕磕绊绊解释道,“只出宫走了走,今日放榜,便也凑热闹瞧了一眼,再没有了…孃孃,您别生气,有错当罚…我,我认罚了。”

皇后并不应声,宋鹤因不敢起身,便依旧跪着。

“殿下,怎好一直跪着呢?”片刻后,屏风后走出一人来,因因仰着头,认得是秦昭,她手上搭着一件素色披风,半跪下欲扶因因起身。

秦昭是打小跟在皇后身边的,又跟着进了宫,陪着自家小姐一步步从宁王妃走到太子妃,成了坤宁殿的皇后娘娘。她如今年岁已不小,皇后身边的大小事都交由她料理,因而不论宫中上下,都给她几分薄面,宋鹤因心中安定几分,低声换了句秦姑姑,由她扶起身,两个膝盖自是又疼又麻,急着站稳还踉跄了两步,险些栽在秦昭怀里。

还未站稳,她撑着秦昭的手竟惊天动地地咳起来,许是在宫道上着了风,两颊沾染了病态的红。芙笙骇了一跳,撑起身急切地要爬起来,秦昭也白了脸,轻抚着公主的背,内室几人因永安公主突发急病而惊慌,屏风后一声惊慌的因因二字反盖了去。

“请医官!”

“不必!”宋鹤因死死按着秦昭的手,压下嗓子眼儿里的痒意,低声喝道,“回来。”

值守的内人缩着脖子,迈开一步也不是,不迈这一步也不是。

好早宋鹤因平复下来极快,一刻钟后,她面色如常,只比常人更白些,几人放下心来。

秦昭亲手抖开斗篷替因因披上,待她站稳,顿了顿才开口,“永安公主有违宫规,理当受罚,着女训二十遍。”她的目光落在跪着的崔芙笙身上,“伴读崔芙笙,不能规劝公主,失职之过…”

“不是的,”宋鹤因连忙打断,喘息道,“是我迫使她陪我的。”

“罚俸半年,小惩大戒。”

眼见无力转圜,宋鹤因垂眸行了一礼,“是,女儿告退了。”

崔芙笙伏在地上应是,才敢直起身,脊背酸痛而僵硬,动一下都抽着疼,她却不敢停留,咬牙爬起来,踉踉跄跄跟上公主的步子,迈出了坤宁殿,背影颇有些狼狈。

“是我连累你了。”两人迈出门,一直在外等的良儿不敢耽搁,当即点上风灯在前头照路,宋鹤因叹了口气,有些歉疚,她不敢弯腰揉膝盖,只能尽可能放慢脚步,“罚的俸禄我会给你补上。”

“殿下哪儿的话,”芙笙一瘸一拐,还要扶着公主,她勉力一笑,“是妾甘愿陪殿下出去的,罚也就罚了,同殿下有何干系?天黑了,咱回吧。”

待两人走后,秦昭又走回内殿,宫人已掌灯,自屏风后走出一人来,正是皇后于氏。于皇后乃是今上发妻,也曾名动东京城,被只给当时还是五大王的皇帝,距今居然也近二十年了。于皇后直身跪坐于案前,她的裙摆有一片水渍,也并不言语,只执了香著拨弄面前的香炉,丝缕烟雾遮了她的面容,秦昭有些看不明白。

不过她仍恭敬道,“娘娘,官家离了崇政殿,朝清玉殿去了。”

秦昭见于皇后似不大舒服,疑心她又是犯了头风,正要上前去扶,于氏却摆了摆手,清明道,“知道了。”

“娘娘,”秦昭跪下替她烹茶,劝慰道,“您也无须太过伤心,这身子可要不得。”

“伤心?”皇后轻嗤一声,她起身至窗边坐下,秦昭立马起身拢了窗,吱呀一声,回响在屋内,空气一下沉下来,只听这位中年皇后弯着嘴角嘲讽,“伤心也要朝对的人,何必浪费心思。这等子伤心、含酸的事儿,叫清玉殿那位做吧。”

她目光一转,落在那扇紧闭的窗上,面色冷下来,“寻人问过了么?因因如何出的宫?”

“问了,说…说是…”

“说什么?”

“殿下是用太子殿下的令牌出的宫。”

“胡闹!”皇后轻斥,秦昭连忙递上茶盏,“娘娘莫气,公主还是懂事的,太子殿下也是,心疼殿下罢了,咱们殿□□弱,常年连绵病榻,太子殿下自是什么好的都想予她的,太子殿下近日差事办的也好呢。”

提起太子,皇后面色柔和了两分,捧起一卷书,“他稳重,这很好。”她随意翻过一页书,“秋月阁去过了吗?”

“去了,如今那位已不言语了,连喊冤也不曾了。”秦昭面色有些古怪,“是不是…”

“冤?”于皇后冷笑,“她害了我的孩子,无论有没有人指使,当日之事难道不是她做的么?喊冤,我也想喊冤呢。”

秦昭便不再说话,扫了屏风后碎掉的瓷片,只余灯火映着剪影在窗纸上,坤宁殿上下一点声响也不敢有,静的了无生气。

宋鹤因回延春殿时,李内人正指挥宫人点灯,见她回来,匆忙迎上,“我的小殿下,可算是回来了。”

门早已被掩起,无人会多看,宋鹤因一下松泛下来,走起来也颇为犯难,一手弯腰一手按着膝盖,嘟嘟囔囔地喊疼,“可别说了。”

“姑姑,还是先叫人拿了膏药来吧。”

李内人见两人面色不好,也不敢多说,使唤了良儿去,亲自扶了因因进屋。

“都破皮了。”

崔芙笙小心翼翼卷起裤脚,时不时朝因因那儿看一眼,良儿半跪着给人上药,“芙笙姐姐也是,已要见血了。”

“这下可吃了教训?”

“诶哟!”因因疼的龇牙咧嘴,眨着眼睛求饶,“您可轻一些吧。”

“姐姐,您和殿下出去玩儿,怎么不叫上我呀?”

良儿仰起头望向崔芙笙,她年岁还有些小,哪里知道就算是公主,也会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金玉殿堂,做笼中孤鹤,芙笙垂下眼,只听李内人接过话茬斥道,“你这小蹄子,胡说什么呢?”

“下回,下回叫上你。”宋鹤因捧着一碗姜汤,小口小口饮尽了,笑眯眯地开口,言语中竟有下次还敢的意思。

一派天真的小姑娘当即乐起来,没顾忌所谓主仆有别,信了这话。

“殿下———宫规…”

“好了好了,我饿了。”宋鹤因将瓷碗放在小桌上,李内人当即不再言语,说是去催一催晚膳,崔芙笙慢慢站起来,替了李内人的手,“良儿你去备笔墨,晚些时候殿下要用。”

两人便各自去做差事,因因拍了拍芙笙的手,“好了好了,你进宫不是做这些的。”她一手撑着下巴,皱眉似是为那二十篇女训苦恼,“哎———赔了夫人又折兵。”

崔芙笙轻笑,将瓶瓶罐罐收纳好,才柔声道,“妾会陪着殿下的。”

“殿下今日高兴吗?”

“高兴。”宋鹤因抿唇笑起来,随手将桌角的书收好,她垂眸盯着膝盖上青紫的痕迹,药膏揉开还泛着黄,瞧着可怖,宋鹤音低声重复,“高兴的。”

说不清是为陶聿成了探花郎高兴,还是因为走出这一成不变、通篇规训的宫殿而高兴,两者兼有也罢,总之是高兴的。

崔芙笙抬眸看她。小公主的面容拢在烛火的阴影里,挂着明媚的笑,是她从未见过的生机,她真切地活着,在那一刻自由而鲜活。

“高兴就好。”芙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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