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周一,我去了一趟墓园。

那儿还是一如既往的静谧。塔松四季长青,矗立在井然有序的墓碑左右,犹如捍卫魂灵的骑士,肃穆庄严。

小序的墓碑湮没在墓园第三排的位置。

一手承包完其余丧事流程后,他父亲夺过我的使命,成了立碑人,正式操刀墓碑的制作。

那是一块非常中规中矩的大理石板,按照其父的旨意,仅仅镌刻了他的姓名籍贯,生卒日期和经历事迹。我常以为,这寥寥数笔只能描述他的际遇,总归勾勒不出他波澜的人生。

墓碑板面冰凉,我轻抚上去,指尖循着刻记描完横竖撇捺,停留在那句“终于戊戌年六月廿九卯时”。

我一直很忌惮鬼神之说,尤其敬畏死亡,它毫无征兆的一场降临,留下的,是一道天人永隔、无可填补的罅隙。我敬畏死亡,敬畏它给人带来的凛冽的割据感,也极度想逃避死亡。

小序走后良久,我害怕看见任何他的遗物。因为哪怕是见底的颜料,还是短成一截的铅笔,都如同在强调他的死亡。

但我并不畏惧墓园——这个离死亡最近、待在这里除了死亡联想不到任何词汇的地方。奇怪的是,只有这里,会提醒我他依然存在。

且不说他的骨灰的确深埋此处。

我曾阅读过一篇国外的报道,讲述关于孩子长眠后化为知更鸟在墓园探望母亲的玄妙巧合。我心湖的涟漪就是在那时泛起的,一圈是和煦的微风,一圈是展翅的蝴蝶,一圈是啁啾的麻雀……这都是他盘桓在世上,所留下的印迹。

我仰起头,感受他的呼吸。

缄默过后,墓园突然响起一阵规律的“笃笃”声,类似于木材敲击在石头地面上发出的响动,但不太可能是那位跛脚守墓人造成的动静。

真是奇事,我心中纳罕着,平常日子明明除了我不会有其他人的。

但看清来人后,我才真正的感到意外。

竟然是小序的父母。

多年未见,他们与我记忆里那对容光焕发的夫妇大相径庭,苍颜白发,老态龙钟,尤其是他母亲,已经到必须拄着拐杖走路的程度了。

“裴叔、唐姨。”我谦卑地弓下腰,打了个简短的招呼。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听见回应。腰酸得仿若有千斤重,迫使我慢腾腾地舒展身体,恢复直立的姿态。

小序的父亲哆嗦着手,惊讶地合不拢嘴。

“你,没有再婚?”

我洞悉他此刻的愕然。

在他眼中,我引诱小序“离经叛道”,不靠谱的形象业已根深蒂固。时光荏苒,心存介怀的对象如今情终如始,难免会目瞪口呆。

“您说笑了。”我听出自己声音有些颤抖,想要平息,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我哪里还会再结婚。”

我喜欢我们对话中“再婚”的表述,更欣喜于能从裴叔口中听到这种用语——他向来是很封建的。

空气又停滞了。半晌,他才生硬地点头,眼神呆滞,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嘴里却喃喃道:“也好。”

“你常来看他么?”他又问。

“算不上经常。”我耸着肩,心情沉重,“每周来一趟,怕他孤单。”

“今天周一,你不用上班?”

“我辞职了。”

“什么时候?”

“前年的事。”

“那你怎么养活自己?”

难得他能心平气和地与我聊上几个来回,没成想会打探这些,平白一语,就剥开了我的窘境。我张了张嘴,几度想说些什么,却又如鲠在喉。

他既知我没了工作,又已知晓我和生母决裂的变故,站在这副景况下,我不管说些什么,都没有意义。我确实过得磕磕绊绊、捉襟见肘,全身上下掏不出一个钢镚供己挥霍。

我不说话了,一时间,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裴叔双手背在身后,眉间挤出了个川字纹,嘴角下垂,不断扫视着我的周身。我知道他要批评了,小序第一次把我介绍给他时,他就是这么打量我的。

可他并没有将我骂得狗血淋头。我看到他无奈地撇过头,喉结滚动了一圈,仿若在面对一个不争气的孩童。

“你还年轻。”他说。

“不该这样破罐子破摔。”

说着他又向前迈开步子,步履蹒跚。直到和我擦肩的那一瞬,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再找一个吧。”

我的心脏猛地一颤,胸中宛如卷起了汹涌的海浪,拍向内心最柔软的区域。然而浪潮转瞬即逝,顷刻间只剩下过眼云烟。

“毕竟逝者已逝。”他顿了顿,再说话时已有些哽咽,“生者如斯啊——”

他说到这,空中蓦地卷来一阵疾风,拍得塔松叶簌簌作响、漫天飞扬,在场的三人都不禁后退半步。如此猛烈的风,哪还有我口中生命的气息?

……

起初瞒天过海的时候,我和小序都没预料到之后我俩会弄假成真。

我们结识的起源是一次误会,相知的开端则是一场由相亲闹出的乌龙,可以这么说:我们是通过媒人牵线在一起的。

彼时我已有28岁,他不过比我小两岁,双方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始终没碰见过心仪的对象,所以一直保持单身。他呢,也从没开展过一段正经恋爱,缘由比较荒唐,单单是为了气爹妈。

正月,家中长辈自作主张安排好一系列“见面会”,我顺理成章活成了他们掌控下的提线木偶,麻木地完成清单。

其时我早已心力交瘁,对于下一个要会见的陌生人,心里不曾设下过预期。说实在的,我压根没指望这桩姻缘能成。

初五,刚好是情人节,我整衣敛容,提前半小时到了咖啡馆。静候期间,我全程低着头坐立不安,一是不适应咖啡馆恬静的氛围,二是受不了邻座情侣们耳鬓厮磨。

如果要我指出身上唯一适配环境的地方,那估计只有手上捧着的小雏菊了。我生疏地握住花茎,纸腹在用来捆绑的亚麻绳上揉搓,思索接下来的附赠言辞。

花是为姑妈替我预备的。她平时爱鼓弄些时髦玩意儿,说当下的女孩都乐意收到礼物,见姑娘面送花,既体面,又能彰显出对女方的尊重。临出发前,她还对我耳提面命,特别嘱咐我要亲手送给人家。

但那束花最后是被递到了一个男人手中。

那个男人的名字,叫裴序。

这就很滑稽了。

咖啡馆旧雨重逢,我们相对而坐,在咖啡馆舒缓的音乐声中面面相觑。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序倒是满不在乎,捧着雏菊花束开怀大笑。真相不难揣测,我们稍微推断了一番,没多久就拼凑出了个合理的原委。

原来这其中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两道都把“他”传成了“她”,我这边的说法是“她性格好、文艺范”,他那边则介绍道“她人文静、很稳重”。单是一听,还真真揪不出毛病。

真相水落石出之后,他收敛了笑容,开始向我大发牢骚,埋怨祖母双亲一心指望四世同堂,嗔怪叔叔阿姨不顾己愿擅自保媒拉纤。他说得情真意切,连我也不自觉吐起苦水来。

燕麦奶抿完最后一口,我们双双成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怨夫。

“要不我们就随了他们的意愿吧?”他忽然凑向前,鼻尖险些贴上我的,接踵而来的,是他身上淡淡的体香。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眼睛忽闪忽闪,透露着狡黠和机灵的光芒。

我意识到我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那么滚烫,那么……别致。

心悸指使我点下了头。

当晚,就我所知有两家人得偿所愿。首先是小序回去令父母称心如意:“她人挺好的。”其次是我在饭桌上让长辈心想事成:“我很钟意她。”

没人能辨别“她”和“他”,这就是我们的文字游戏。

一滴雨落在了我的掌心。

下雨了。

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沉思了多久,反正再缓过神来时,只听见裴叔和唐姨在跟我告别:“快回去吧。”

终于不再耳鸣了,我迈上前一小步,仍想挽留:“去我家坐坐吧。”

“你这孩子,憔悴了。”唐姨拭着泪,关心道。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

刹听到这个称谓,我略感恍惚,鼻子一酸。他们膝下有个已成家的女儿,生活尚有支柱。相较之下,我形影相吊、孑然一身,反而更显瘦弱沧桑。

“快回去吧。”他们递给我一把伞,转过身渐行渐远,任由那道声音,飘扬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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