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是夜,夜泊城,醉仙居。

此时戌时刚过,这栋城中最高的酒楼却早早点起了灯。雕梁绣柱,画栋飞甍,门头上大挂的金字牌匾熠熠发光。天上仙不知看不看得上此等酒肉之地,地上人却乐得在此纸醉金迷。

凤笙引着他们,径直上了最高处的一间雅间,甫一落座,立刻便有人端茶倒水来。她抬手从小厮手里接来一份食单,往谢不让跟前一推:“道长看看,可有什么入眼的吃食?”

谢不让瞥了眼定价,忽然恍然大悟柳摇风欠的那五千两银子是从哪儿来的了,于是笑了声,二指并拢将其推回:“这等好东西,谢某怕是无福消受。”

这奸商没把话挑开来说,只回了一个状似和善的笑。

“凤老板大费周章请我到此地来,”谢不让转着手中的茶盏,“怕不只是嫌外头人多眼杂吧。”

凤笙团扇掩面轻笑。她站起身,推开雅间朝南的窗,朝谢不让二人微微点头:“道长请看窗外。”

谢不让依言,倚在窗边向下看去。醉仙居的对面是间装潢同样豪气万分的珠宝铺子,然而店内展柜中的头簪首饰寥寥,最显眼的反而是柜台上摆放的一排排布制小荷包,红艳艳粉扑扑,黄澄澄紫堂堂,排了一溜。

桌上压了张纸,修道之人眼力超常,谢不让看清上面白纸黑字写着:

“仙人开光!可佑人百毒不侵,金榜题名;姻缘顺遂,财运亨通!”

那柜台后坐着个青年,眼上覆白布,面容清癯,长袖宽袍下露出一截手腕,皮肤紧贴着骨头。饶是一副病歪歪的样,他声音却铿锵有力,指腹摸过铺子前一个年轻姑娘的手心后真诚道:“秦家娘子,你的姻缘线已经连上了,良缘就在不久后会到来,要牢牢把握住机会啊!”

秦家小娘子俏脸一红,飞速抽回手,用帕子掩面道:“柳公子说的什么话!”

然后在周围小姐妹心领神会的起哄声中羞恼地跺跺脚,推推搡搡着走开了。临去前又伸手捞了几个小荷包,撂下几粒碎银。

那柳公子——柳摇风就这么热情洋溢地招呼着她们离去,而后拉开抽屉把碎银子扔进去,这才仰倒进柜台后的躺椅上,翘起腿哼起不成调的小调来。

堂堂一正派修士竟沦落到干招摇行骗的勾当,实在是丢人至极!

谢不让转头问道:“他做工那间铺子一日能挣多少钱?能先折现给我么?”

凤笙:“……道长请将目光再抬高一点,往远处看。”

这酒楼十几丈高,从上而下往远处看去,只见方圆百里内,皆是熙熙攘攘,长街如昼。

而与亮如白昼的街市两相对比,夜泊城外浓墨般的黑暗之中,影影憧憧亮起的一点昏黄亮光便显得格外诡异。

那魔物如今也算凶名在外,还有不怕死的,这个点儿在外面乱晃?

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凤笙接着道:“相信您已经看到那点光了,但那并不是在外晃荡的人。城外那处,是以前宋家祖宅的位置。想来是宅中有人,才点起的灯。”

“……凤老板,”谢不让道,“我可记得您一刻钟前还在说,宋家已经没人了。”

“谁又能保证没几个漏网之鱼呢。”凤笙笑道,“当然是不是宋家人都没所谓,毕竟夜泊城内人都知道那个地方去不得。就算真有城外的行人误打误撞闯进去,也是九死一生。”

“此话怎讲?”

“眼下夜色已深,道长怕是没看见,那宋家祖宅周围,弥漫着厚厚的一层迷瘴。”

——迷瘴。

这是一种会从魔物和魔族身上散发出的气体,近乎无色无味,就算被吸入体内,常人也难以察觉。

若说寻常修士修炼是靠吸纳天地之精华,那么魔族便是吸纳天地精华后,还要向天地回馈有毒的迷瘴。

当然这里的“有毒”,是对魔族之外的其他生物而言。普通人吸入迷瘴后,轻则神志不清,重则原地暴毙,就连体魄异于常人的修士也无法长时间接触;可对于魔族来说,迷瘴越浓郁,反而越利于它们修行。

有较多迷瘴弥漫的地方被称作瘴毒地,有些瘴毒地是天然形成,譬如上辈子魔族的圣地鬼炁谷;而另一些瘴毒地的形成,则是因为有大魔蛰伏其中。

那魔物既能化人形、仿人事,学着人在夜间点起灯便也在情理之中,宋家祖宅周围的迷瘴浓厚,它八成便是躲在那里。

照这样下去,等到迷瘴更浓时,不仅它的修为会更上一层楼,就连周遭的魔物也会被吸引过来,到时候就不是夜泊城关闭城门就能抵御得住的事情了。

解决此事宜早不宜迟。既如此,谢不让反倒来了兴趣:“凤老板为何不在一个月前便寻人来了结此魔物?毕竟光靠封锁城门,也拦不住有些不信邪要找死的人。”

“我说过,那也得他们敢来。”凤笙笑了笑,“清风门不问世俗,多年来只管除魔卫道,不需顾虑身外之事,怕是不清楚如今修真界中,宗门关系之盘根错杂。其间明争暗斗,不比民间官场要好到哪儿去。我同如今某个大门派的阁主有些私人恩怨,别说那五千两的悬赏,就算五万两、十万两发出去,大门派还是看不上,小门派照样不敢来。”

她说得现实极了。凡人眼中的仙家高高在上,超脱世俗、不染尘埃,可只要拂一拂那高处遮眼的浮云,便会发现所谓仙者,也不过是在更高处追名逐利的另一批凡人。

奚从放坐在桌前,盏中的茶沫散尽,茶水温热,他垂着长睫,桌下抓着膝上佩剑的却已经用力到发白。

忽然哐当一声巨响,杯中茶水一颤,漾开一圈圈水波。奚从放回神,斜眼一看,原是一旁的谢不让拍案而起:“赏金多少两??”

凤笙含笑抬手,涂着鲜红蔻丹的五指张开来:“五千两。”

“走。”谢不让拎鸡仔似的,一把提起奚从放——此小鬼看着温吞,人却瘦得有些嶙峋——拍板道,“此事夜长梦多。从现在开始,拦住所有想要进城的修士,我们立刻就走!”

一抹奸商的笑容终于肆无忌惮地在凤老板脸上绽放开来:“和您这种人打交道就是省心。来人,送贵客一段路!”

雅间外候着的人不少,谢不让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推让声,而后吱拉一声,门被小心翼翼推开。

一个小厮被几双手齐齐推进来,反抗无果后,哭丧着脸抬起头来:“公、公公公公……公子……”

“我以为你要喊我公公,”谢不让看着他那双分外眼熟的脸,“好儿媳!”

-

小厮名叫来福,看着尖嘴猴腮,该是个机灵的长相,眼下却一听谢不让同他说话,就紧张得直打磕绊。

或许谢不让这“城主亲自接待的贵客”的身份太有压迫感,但贵客本人自认为比起上辈子,自己已经表现得足够和颜悦色。

可惜这和颜悦色在来福开口就是一声“公公”的情况下没绷住,谢不让终于忍无可忍,劈掌敲在来福的脑门上:“你叫谢道长吧。再叫公公我就真成阉人了!”

来福嗷了声:“谢、谢谢谢……”

谢不让:“不谢。再来一下?”

“……道长。道长!”来福疼得飙了几滴泪,终于安分了,“道长手下留情!”

这小孩一戳蹦三尺高,比奚从放好玩得多。谢不让玩够了,这才收回手,一本正经道:“问你件事。”

来福抱着头:“您说、您说。”

“宋家二十五年前遭的那场灾祸,具体是怎么回事?”谢不让道,“宋家家主为何身亡,他家的公子又为何自戕?”

“这……您也说了,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儿。那会儿小的还没出生,关于宋家的事,都是从家中老人嘴里听来的,准不准另说。”来福努力回忆了会儿,“不过流传最广的说法是,那宋家只手遮天,将水路垄断,自个儿每日财源广进,却断了金陵其他生意人的财路。有人咽不下这口气,因此买凶杀人,要害宋家满门。而那宋家公子也压根儿不是自戕,是被绑了石头,活活扔进水中淹死的!尸身随石头沉入淤泥中,被鱼虾啃食殆尽,这才成了明面上的‘不知所踪’。”

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谢不让感兴趣道:“这结论怎么得出来的?”

“倒是不清楚……都是上一辈人当故事说的事儿,口口相传么,传到今天,就成这样了。”来福道,“但依小的来看,这说法还是有根据的。因为就在宋家出事的前两三个月,庄内一户姓朱的人家——也是做生意的,虽是外姓人,和宋家老爷的关系相当不错——陆续走失了四个女儿,同样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由此看来,莫非就是这杀手到宋家提前踩点时,意外被那几名女童撞见,这才毁尸灭迹?”

这通分析可以称得上是狗屁不通。哪有杀手会被毛都没长齐的小孩一眼发现,还是连续被发现四次?

可谢不让不欲同来福讨论这个。

“朱家”的出现让这桩二十五年前的血光之灾变得愈发复杂起来,牵扯上外姓人的四条人命,这魔物怕不止是只同宋家人有仇这么简单。

来福龙飞凤舞地说着自己的见解,没注意到一大一小二位道长一个神游天外,一个低头看路。直到到了城门前,才老老实实地闭了嘴,向守城卫兵出示过城主手牌,方得通行许可。

那数丈高的城门一颤,传来隆隆巨响,轰然打开,露出门背后那浓得几乎能吞噬一切的沉沉夜色。

谢不让在黑夜中眯起眼,总觉得这门是否太过沉重,倒像是仙家的机关。

来福站在门后,略显紧张地搓着手,像是担忧二人此行安危,又像是庆幸终于送走了一尊大佛。

随着城门隆隆关上,四下归于寂静。

前路两侧都是幽深的树林,杂草横生,不远处有几间破败的屋舍,俱是无人居住,门窗大开。一阵穿堂风吹过,便带起一阵窸窸窣窣的风吹草动。

谢不让掏出张火灵符点燃了,勉强用作照明,径自向前走去。

姓奚的小鬼挺大个人了,不傻,知道自己跟上来,谢不让很快听见身后缀上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却匆匆忙忙,越近越紧。

他忍无可忍,转头刚要训斥,身侧却忽然传来奚从放的声音,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师尊,前方有迷瘴。”

谢不让:“……”

他立即刹下脚步,不是惊讶于迷瘴已经扩散得离城门如此之近,而是偏头一看,奚从放分明正站在他身侧;再回头一看,身后空空荡荡,哪有半点人的影子!

传说这魔物“能化人形,能发人声,能仿人事”,此刻估计是已经盯上他二人了。果然还是在魔界待得太久,现在对魔物气息的感知都迟钝了!

背后忽地一凉,谢不让当机立断拎起奚从放,闪身避开。一道夹杂着魔气的攻击就这么与二人擦肩而过,直直砸进他们身后的树干中,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那魔物见一击不成,又来一击,这次是直冲谢不让面门而来,分明要取他性命。

但谢不让哪把这等魔物当回事?放前世连进魔殿给他打杂的资格都没有的货色,如今主动送上门来,也算省了一番寻找的功夫。

谁知他习以为常地轻飘飘一抬手,却只有一道中规中矩的灵力打出,勉强和那“打杂都配不上的货色”打了个五五开。

谢不让震惊之余,这才想起他前世那等毁天灭地、前无古人的修为全没了,如今只是个落魄宗门里混吃等死的四把手,还颇为不习惯正道修士的出招方式。手上一道灵力还没聚起,那边魔物便不依不饶又攻过来,情急之下,只能再次躲闪。

他试图调动体内乱窜的灵力,却由于不习惯,越调越忙,越忙越乱,忍不住心中暗骂道:“这他娘的都绕成棉线球了!”

好在鏖战之际,一旁毫无插手余地的奚从放忽然出声提醒道:“师尊,剑!”

先前考虑到剑灵认主,不一定能听他使唤,谢不让一直没摸腰间挂着的那把原主的佩剑,此刻却顾不了这些了。他唰地抽出那柄极为漂亮的剑,手一摸,剑柄上用花体刻了二字,似乎是“断水”,于是飞快念了道剑诀。

那剑在空中浮起,颤巍巍晃悠了下,竟还真听从了他的调遣,直直向那团魔物的轮廓飞刺过去。剑体轻薄,如同一道雪白的流光,划破了黑夜寂静。

那魔物不比剑灵活,被刺中后发出一声尖啸,便化作黑雾,逃逸进了那片迷瘴之中。

谢不让一句废话没有,拎起奚从放,转头便追了上去,没追几步便进了瘴毒地。那魔物仗着场地优势,在肆无忌惮地往前乱窜,方向倒很明确——那一点光源处,正是宋家祖宅的方向。

耳畔夜风呼啸间,被人提着动弹不得的奚从放头顶忽然传来一句言辞激烈的质问:“你同我实话实说,我修为到底如何?!”

难言的片刻沉默后,奚从放道:“天下第一剑修。”

谢不让:“……”

奚从放:“弟子所言非虚。”

原身到底有多盲目自信,对弟子夸下这种海口?

谢不让简直要被气笑,怒骂道:“他梦里的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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