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过生日，家里伙食上总是格外丰盛。柳梅从中午起就开始忙活，等傍晚时分王辛歇了店，拉上罗亚娜一块回家吃饭的时候，她自己已经张罗了一大桌子菜。

炸小鱼、汆丸子、拔丝地瓜、干锅排骨……全都是孩子们爱吃的，每一道都极费心思。

罗亚娜一进屋便张大了嘴：“好家伙，不看日历我以为今天过年了呢！我家年夜饭吃的也没这么好啊！”

她一惊一乍的表情逗得孩子们咯咯直笑，吉祥兴奋地指着蛋糕朝他妈说：“妈你看!还有大蛋糕呢！特别好看的蛋糕！”

罗亚娜顺着儿子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果然摆着一个大大的奶油蛋糕，蛋糕还没开盒，浓郁细腻的白色奶油厚实地覆盖在蛋糕胚体上，表面还装饰着一朵朵被精心雕琢的黄粉色小花，同红色果酱写的“王畅畅生日快乐”几个大字，一起掩映在盒子顶部的塑料膜下。

柳柏杨和吉祥老老实实地端坐在放置蛋糕地方的两侧沙发上，活脱脱两个门神小将。看样子是一门心思等着大人把蛋糕开盒，顺便承担安保工作，一次又一次地无情拍开丢丢凑过来探究的鼻子。

作为一个奶油脑袋，柳柏杨上半年过完生日后隐忍了数月，就等着今天可以肆无忌惮地吃甜食呢。而吉祥则这么热切，则是因为他之前没怎么过过生日，更别提吃到这么好看的生日蛋糕了。

罗亚娜看着儿子嘿嘿傻乐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和柳梅和王辛交情越深，有时候就越觉得自己这个妈当的，真不是个东西。

罗亚娜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罕见地有了温柔音色：“你要是喜欢，那等你下回过生日的时候，妈也给你买个。”

哪知吉祥赶紧摆摆手，郑重其事地说：“不用不用，蛋糕太贵了，我在畅畅家多吃两口就行了。”然后又补上一句：“畅畅家有钱。”

王辛正扶着王奶进屋，听到吉祥说的话后，不禁笑了出来。

童言无忌，大人们听了只觉得有趣。可见到王奶和王辛乐得停不下来，吉祥自己倒是闹了个大红脸。

饶是罗亚娜如此大喇喇的性格，在听了儿子如此“大言不惭”的发言后不禁抚额叹息，迅速撇清自己：

“辛哥这可不是我教的啊，是孩子自己爱来你家，和我没关系啊。”

说完便脚底抹油，去了厨下帮柳梅干活，试图用劳动来。

王辛咧着嘴，过去赞许地捏了捏吉祥的小胳膊说，面朝着对他和柳柏杨：“小孩子就得有这股闯荡劲儿，不管到哪儿都能当做自己家。以后你想吃啥就和你柳姨说，叔家永远不差你一口饭，知道不？”

他说完，吉祥用力了点了点头，眉开眼笑。柳柏杨在一旁也安静地低下了头，避开了王辛的眼光。

王奶拄着拐坐下，乐呵呵地看着吉祥，逗他：“既然你这么喜欢我们家，奶奶也喜欢你，不如留下来给我家当孙子吧，奶奶天天给你买蛋糕吃，行不行？”

“不行不行，我不能走。”吉祥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接着十分郑重且为难地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

王辛和王奶一听，乐得更是厉害，连柳柏杨在一旁也不住地捂着嘴偷乐。

罗亚娜端着几瓶被热水烫好的椰汁出来时，便听见了这句话，她笑骂道：“编排我是吧，臭小子，你才丑呢！”但其实心里美滋滋的。

几人谈笑间，最后一道菜也出锅了。王辛把菜接了过来放在桌子上摆好，招呼大家落座；柳梅摘了围裙洗了手，擦了擦额间的汗珠，起身给众人分配碗筷。

“畅畅啊别等了，快过来吃饭，你再不过来丢丢都要上桌了。”

“来啦……”畅畅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从电话旁边移到饭桌前，语气中满是失落。

已经这么晚了，寻常人家早就吃完晚饭了，可是她还是没接到窦里奇的电话。

畅畅心里不得不去猜想，“可能窦里奇在上海已经交到了比我还要要好的朋友，所以她不记得我的生日了。”

畅畅的失落众人看在眼里，却没人多议论什么。

人生路漫漫，要好的朋友会渐行渐远、约定的联系也会慢慢中断。这些事人人都经历过，经历的多了，便习以为常。但即便是再习以为常，回顾往往，也不禁有失落嗟叹的时候。大人们都是这样，更何况是天性稚真的小孩子。

王辛摸了摸女儿的头，赞许道：“闺女像我，是个重感情的人。快收收心吧，大家都等你动筷呢，看你柳阿姨给你准备了多少好吃的。”

“嗯！”

听到爸爸的话后，畅畅便打起了精神，斗志昂扬地举起筷子吃嘛嘛香，一边吃、一边还不忘花样夸赞柳阿姨的手艺，一顿饭下来直夸得柳梅掩面含笑、心花怒放。

王奶深谙孙女溜须拍马的能性，看柳梅摸着微微发烫的脸颊傻笑，她不禁朝孙女打趣道：“你这张嘴啊和赵本山一样，能把好人给忽悠瘸了。”

众人闻言大笑。

一旁的罗亚娜也不禁啧啧称奇，感叹道：“你们说畅畅夸人用的这些词儿，怎么能形容的这么好呢？小词儿都不重样的往外蹦，我一个大人都不会用，要是让我夸谁两句，我都说不出来。”

“要不咋说我家畅畅聪明呢！”三杯两盏淡酒下肚，王辛兴致高昂，一提起女儿，骄傲得像只刚下过蛋的老母鸡，面向众人得意洋洋地炫耀：“我大闺女又聪明又懂事，心地善良会为别人考虑，谁家的小孩能有我家的孩子好啊唔……”

就在王辛要把闺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时候，畅畅直接加了一块肉堵住了爸爸嘴，红着脸对他说：“爸爸，谦虚使人进步啊爸爸！”

王辛住了嘴，一脸幸福地嚼着女儿夹到嘴里的肉，他不是浮夸人，但夸女儿的时候简直不知道谦虚为何物。

等他吃完这块肉后，他起身往里屋走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本薄薄的书。

畅畅看见他手里的书后眼睛一亮，认出来那是，妈妈的书！

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小手紧握，一脸期待地看着爸爸。

王辛不擅长煽情、也没有卖关子，直接把书递给了女儿。

畅畅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起身找来湿手帕把手擦干净才从爸爸手里接了过去。

“小—王—子！”

王辛满目柔情地看着女儿兴奋的小脸，她拿着书上上下下、翻过来调过去地仔细观察着，却迟迟没有翻开书，生怕把手上残留的油渍弄到书页叶上。

畅畅观察得差不多了，抬起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王辛不禁心念一动，那模样，非常有她看书时的神采。

他感慨着摸了女儿的头，说：“以前你小，不敢把这些书交给你。现在你上学了，认识的字越来越多了了，爸爸知道你喜欢读书，从今年开始，以后你每一年的生日爸爸都会送一本书给你。”

说着他指了指畅畅手里的小册子，“这是第一本，畅畅，你要照顾好它。”

畅畅敛起了雀跃的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本书的来历并不是秘密，桌上众人看着父女俩颇有仪式感的交接时，都不禁有些动容。

这些久未露面书已经寂寞等待了许多年，如今终于又迎来了新的主人。她的女儿，将读她读过的书、写她未写完的故事、展开崭新的、被爱的、不曾戛然而止的人生。

罗亚娜原本在一旁看的热泪盈眶，一转头发现她那不争气的儿子竟然在啃排骨，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他竟然还在啃排骨！

罗亚娜不禁气的牙痒痒，又看向聪敏早慧的畅畅，心里嘀咕道，我当初就应该找个聪明点的男的生孩子！却偏偏相中了吉润生那个猪脑袋！

如今他那猪脑袋有了传人，自己倒是撒手不管含笑九泉了。

不过嘀咕归嘀咕，看着儿子吃得喜滋滋、香喷喷的，罗亚娜又忍不住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夹给了他。

也不怪孩子爱吃，柳梅做的蒜香排骨比镇上饭店做的都好吃。她这双手除了会剪头以外，可没有这等手艺。

“小梅，你这排骨到底怎么做的啊？你下回教教我呗。”

见吉祥的头伸进碗里都要拔不出来了，亲妈罗亚娜决定求教一番，省得他总像是在家吃不起肉一样。也就王家人大度，不然指不定怎么笑话她这个妈呢。

罗亚娜问完，见柳梅呆呆的没有回应，便拿着筷子在她眼前晃了晃：“小梅？怎么吃着饭还愣神儿了？是不是今天做饭累着了？”

此话一出，餐桌上的几双眼睛纷纷关切地看向柳梅，柳梅方回过神，赶紧摇了摇头，挂上笑意：“没有没有，我就是……在想明天给孩子们做点什么。”

回忆这东西，就像晴空骤雨，总在人毫无防备之时滂沱而至。

却从不在乎这场雨是解了纳凉人的一时暑热，还是打了过路者一个措手不及。

父女俩珍而重之的这本书，实际上只是简陋的平装本，薄薄的玫红色草纸书皮，书皮上面画着那个尖下巴、长围巾、满头金发、多愁善感的小王子，很多年前在学生群体中十分流行。

这本玫红色书皮的《小王子》也曾经藏在她书桌的桌膛里，夹在她卧室的枕头下。在恍若隔世的学生时代，她也曾酷爱阅读。在文学的世界里，她看见了色彩、理解温暖、感受到爱；她聆听到了生命厚重的悲鸣，也渴望着至情随性的自由。

文学为她压抑灰暗的青春岁月开了一扇流光溢彩的小窗，她因缘际会地打开窗，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年轻儒雅的语文老师。

“啪——”

碗盘落地的声音。

“没事儿吧小梅？”罗亚娜循声而来，看着柳梅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尖叫道，“哎呀，你的手！”

柳梅后知后觉地低下了头，才发现右手无名指指肚划破了，鲜血正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板上，像一朵朵即将绽放的玫瑰花蕾。

一想起那个人，她总是会不自觉的失控。

罗亚娜踮着脚把一脸怔愣的柳梅从厨房拉出来上药，王辛拿起扫帚簸箕把地上四溅的碎瓷片细致地归拢好了，又低声呵斥丢丢不许进厨房。

这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也让孩子们中断了游戏，一窝蜂地围了过来，一脸关切地看着柳梅上药。

畅畅不知从哪里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捆纱布，要罗亚娜给柳梅包扎上，捆一层还不行，非要她给捆厚一点，好像捆厚几层柳梅就不疼了一样。

罗亚娜哭笑不得地对她说：“就一点小伤口，大人不怕疼。”

畅畅不信，指着柳梅问：“柳阿姨要是不怕疼，那她怎么一直在抖？”

罗亚娜早就看出来柳梅神色不对，但当着孩子们的面又不能直接问她，便说：“肯定是你柳阿姨今天太累了呗，你们都要记得她的好，等我们老了以后，也给我们做饭吃，听见没？”

罗亚娜只是随口诌了一嘴，没成想还真让几个孩子听了进去，连吉祥都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畅畅走过来抱了柳梅一下，用童稚甜软的嗓音说：“谢谢你柳阿姨，你辛苦了。”

柳梅晃过神来，收回手，回抱了她一下，脸上又浮起了一贯温柔的神色，“没事儿，我不疼了。”

再累再苦的日子都已经熬过去了，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呢？

她这一生除了最初养在大姨家里的那几年，哪有因为一点小伤小痛就能肆意呼啕的时候呢？

再漫长的岁月里，她如一株角落背阴处悄悄生长的苔花，从未被着意浇灌，从未被真心呵护。

她从来都不是谁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