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雄踞玉京正南。
三十年前,勾陈兵变,权宦内通外敌,致使大明宫东仪门洞开,叛军如潮倾入,先帝锁殿不出,宦官焚毁维德殿逼其禅位,幸而澄丰帝带兵援救,力挽大厦之将倾,才不至于断送国祚。
而后经澄丰帝修缮,大明宫恢复往昔光彩,经年打磨雕琢,甚至比以往更加恢弘夺目。
维德殿中户部尚书方执殿陈:“边郡去岁夏秋两季沙灾不断,致使冬粮歉收,尤以敦煌郡最为惨重,是以去岁免了他们的赋税。”他躬身道,“圣明无过天子,今年敦煌郡粮食丰产,边地四郡粮仓充足,镇西边军的粮草也有了着落,不必再由朝廷东调,能省下不少。”
月前,镇西边军将领崔山直疏天子催粮,将兵部一干人吓得不轻,兵部尚书裴令羡还是在中书省看到的这份奏表,气得差点拆了尚书房。
他道:“镇西边军年年催粮,年年叫嚷吃不饱,盛世之下,民心安定,足见崔山危言耸听,居心叵测。”
澄丰帝站在丹壁之上,背着手,并不被两位尚书重臣的话左右,散漫地来回踱步,如在欣赏奇峰怪石。
虞国公虞致道:“陛下何不召镇西边军校尉入殿,一问便知。”
他曾是澄丰帝藩王时的副将,是一道进京勤王的蕃臣,陪伴澄丰帝最久,也最懂帝心。旁人不敢提及的人,他提没人会疑心。
澄丰帝只稍稍舒阔了一下眉心,天子近侍冉大立即会意,走下丹壁向门外传唤道:“宣镇西边军校尉觐见。”
大殿之上,群臣都朝那敞阔的十八扇错金雕花殿门看去,一道颀长伟岸的身影逆光而来,看他行君臣之礼,看他被天子免礼。
他抬首时,人们才瞧清他。
英姿洒脱,眉宇轻扬,一双丹凤眼皎皎似拥明月入怀,肖似废吴王姜闵,但经年遭风沙捶打,受匪盗血染,公子翩然又沾惹威武之态,像极了一把饮过血的宝剑,脏了。
看他就让人忍不住去看太子,太子姜泰蓊幼承庭训,勤谨守礼,仪态端方,气宇轩昂,恰似雪中松柏,襄国柱石,威严不可进犯。
两人看似平分秋色,然而还是太子气质高贵,姜孟禾差了点意思。
“姜校尉千里迢迢归京,为何不同崔将军的奏书一同来朝?”中书令裴皓如年过七旬,特赐他可坐于维德殿理政,他坐在丹壁下首位,白眉白虚,声如洪钟,将一干人从旧梦中叫醒,“是何事牵绊?”
大家都不知如何称呼姜孟禾,叫他废吴王世子,多了个“废”字总是不好听的,叫他吴王世子,少了个“废”字还以为朝廷还有个吴王在呢。
裴阁老这一称呼,像是与过往划清界限,只当他就是位人微言轻的军户子弟。
裴阁老这一问也将诸位拉回到户部侍郎与禁军统领接连被杀的阴霾中来,有不少人知道这位昔日废吴王世子是嫌犯,但天子已经定案,无人再提。
姜孟禾答道:“崔将军奏书是为向陛下要粮,而派我前来是为向户部讨债。”
讨债?
似滴水掉进了油锅,朝臣窃窃私议起来。
“何意?”方执转身怒目而对,“你讨的是什么债?”
方执曾是废吴王府僚属,当年他曾多次进言力劝废吴王不要接下巡盐之事,奈何吴王不听,现在见到他的儿子,语中多少带有不屑。
“去岁沙灾犯难,边郡粮食歉收,不能填充军需,欠粮八千石。”姜孟禾丹凤眼微眯,讥诮道,“敦煌郡救灾不急,郡守又向镇西边军借粮十万石,至今未还。因此两项,特来要债。”
镇西边军是戍边军,边军实施军屯制,然而边郡土地贫瘠,能耕种的少之又少。为保贫民百姓的耕地,边军的地又再少上一点。
所以,边军种的粮并不够军需,每年还得靠朝廷拨发,不说去年敦煌郡欠下的十万石粮食,朝廷的粮饷每年都是今年补上去年的,照理说,朝廷还欠边军十五万石粮食未发,崔山催要的也仅仅是今年的粮,姜孟禾要的是去年的债。
“无稽之谈!”裴令羡不可思议地瞪向他:“崔山从未上报过此事,今日陡然叫你来要债?莫不是你为了回京胡编个理由吧。”
这是要扯上天子了。
当年废吴王事发自裁,吴王府被抄家,这小崽子本是要一道处置了的,但被柳太后先一步送出玉京,秘密送进镇西边军。如今一回来,就先死了两位朝廷大员,户部侍郎林子悦曾是废吴王巡盐时的户部主簿,禁军统领祝玉更是废吴王南巡近卫,两人是旧案的人证,若说与他没干系,谁信?
澄丰帝犀利的眼神果然睥睨向他,威压之感犹如实质,姜孟禾却不紧不慢从怀中掏出两份文书:“臣有欠条两张为证。”
冉大接过呈上,澄丰帝看了,扔在了地上,飘向丹壁之下,裴令羡抢着捡起来看了,此等荒唐事竟然是真的。
敦煌郡守死也没想到镇西边军要债要到了维德殿。
“陛下,臣想起一件事来。”吏部侍郎覃孝参忽而道,“去岁年关,敦煌郡上报镇西边军强抢百姓的粮食,他派守备军去交涉反被格杀,那队人被崔将军军法处置了,此事才得以平息。今日看来确乎与这两张欠条有关。”
姜孟禾侧身看过去,那是一位长身而立的年轻人,年岁约莫将过弱冠。
他知道他是谁。
那是斛州覃家的人,覃家发家可追溯至太/祖之时,他家有从龙之功,又崇文,诗书礼乐传家,学生门徒众多,在朝中颇有人望,他年纪轻轻就当这个吏部侍郎,可谓实至名归。
维德殿顿时息声。
澄丰帝脚步停在了一侧,转而问徽伯侯:“柳卿,你怎么看?”
他正是柳太后的兄长,崔颜的外祖父,领刑部郎中令之职,他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边郡州府欠多少还多少就是,今年是丰年,想必是还的起的。”
“就这么办吧。”一锤定音,澄丰帝看向姜孟禾,似一个慈爱的长辈看向晚辈,“你刚回家就不要住在驿馆了,回宫住吧,太后应是很想你。”
裴令羡向礼部侍郎薄琛使了个眼色,薄侍郎领会:“陛下,这于礼不合。”
澄丰帝一摆手驳了,裴令羡还向让他进言,薄侍郎却犹豫了。
澄丰帝:“还不谢恩?”
姜孟禾便谢了恩,从裴令羡手中抽回欠条叠好放回怀中,轻笑一声,被内侍带领往殿外走。
澄丰帝又问徽伯侯:“你有多久没有见过崔颜那丫头了?”不等他答,想也知道从未见过,“朕听说她前些时候病了,现在又被罚跪祠堂好几天了,你也不知道去看看,关心一下,那毕竟是你唯一的外孙女。”
徽伯侯还想申辩一下,澄丰帝又道:“都知道你是忠臣,别这么不近人情,朕瞧着都害怕。”
徽伯侯忙告罪领命。
姜孟禾侧眸掠视徽伯侯,退了出去。
朝会散后,澄丰帝又对太子道:“去陪陪你母亲,跟她说,别人家的妻女,她再喜欢也不可久留。”
出了维德殿,小内侍带他往□□走,姜孟禾拉住他道:“小公公对不住,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东西留在驿馆没有拿。”
小内侍不知道他是谁,但留住在宫中的必然是贵人,就没有阻拦他,反而送他出了宫门,对他道:“我就在此处等大人,大人拿好了东西就快回来。”
姜孟禾好久没遇见过这么听话的小孩了,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
他一直在凤凰大街逛到入夜才动身摸进将军府,稍作打探就找到了崔氏祠堂。
因是罚跪祠堂,崔颜与壁宿一天只有一顿饮食,一连几天下来,人都瘦了一圈,壁宿更是疲累地匍匐在蒲团上,头枕在崔颜的怀里,闭着眼省点力气。
“长弓何时来给我们送吃的啊。”她饿得说话都噎嗓子,“她不会忘了吧?”
崔颜换了个姿势让她枕:“再等等,长弓一会儿就送来了。”
长案上的灯芯柔软地弹了两下又挺直过来,窗外响起两声清脆的怪叫,惊得壁宿坐了起来:“什么叫声?怪……怪稀奇的。”
崔颜:“哼,狐狸叫。”
边军常以狐狸叫做暗号互相联络,崔颜小时候就学过,她知道姜孟禾又来了。
西边的窗户被推开,他跳了进来,两人还是先前舒服的坐姿,显得有些凌乱:“看来没吃什么苦。”
“让世子失望了。”崔颜理了理裙摆,将脚盖住,“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姜孟禾背着手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晃弯下了腰,盯着她的脸瞧,瞧得很认真很仔细,一本正经的,崔颜吓了一跳,摸上自己的脸:“做什么?”
姜孟禾:“我在找对太子通情达理温柔可人的姑娘去哪儿了,怎么对我就能冷漠又无情呢?”
那晚惊心动魄,崔颜心有余悸,刚想发作。
壁宿鼻子尖,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东来顺的烧鹅!”随着她的惊呼,一个响亮的咕噜声响彻整座祠堂。
壁宿的圆眼睛眨啊眨,与姜孟禾对视一眼,捂着嘴笑了起来。
崔颜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撇过头去,羞愤不已,恨不能钻地缝:“有点热。”
细汗捂在对襟绣红梅的领子里,白涔涔的一截,好似蒸出来的白瓷,她推开西边另一扇窗,凉风钻入,让她的羞耻消退了一点。
她与窗外皓月恰如一幅工笔仕女图。
姜孟禾心意动,靠过去,与她一同凭阑望月,讨好似的将一个方方的油纸包垂至她眼前,她没接,哼了一声,不看他。
“跟长弓说了,我来送饭,让她歇一回懒。”姜孟禾可惜地说,“你不吃,我带走了?”
壁宿闻言,狠狠咽了一大口口水,眼泛绿光,扑了上去,抢下烧鹅:“小姐,我饿,嗷呜——”
崔颜闭眼不忍直视。
“你入宫了?”他戴幞头,虽未着官服,但崔颜猜出几分,“天子既知我罚跪祠堂,是派谁去接我母亲和妹妹回来?太子?”
姜孟禾点头:“你怎么不问问是谁来帮你解禁呢?”
“我?”崔颜拈起胸前的发丝绕在指上,惹得姜孟禾鼻尖无端发痒。
那夜他发觉自己再生,摸进她的澡房,以为不会有人来,没曾想却见到那样一番风景。她凫水撩起的发,带着茉莉香,从他鼻尖扫过,而此时他想成为那一绺发,缠在她的指尖,不松开。
隐约听见她又说:“我都这么大了,这祠堂怎么能困得住我?何必多此一举?”
姜孟禾:“是徽伯侯。”
崔颜倒吸一口凉气,稍作平静,冷笑道:“也是,如今局势与以前大不相同了,若我入东宫为正妃,襄国就又要出一个与柳氏沾亲带故的皇后了,他当然上赶着来巴结。”
“他似乎不想你嫁给太子。”姜孟禾瞄着她,“是陛下劝导他来的。”
崔颜发窘:“陛下也是……”
姜孟禾抬手往她口中塞了一块鹅肉,肉汁留在她的唇上,他的指尖顺理成章触了上去,柔软滑嫩,似一片沾湿的花瓣,稍微揉一揉就变得微肿红艳,好似被谁狠狠亲过。
崔颜退了一步,躲开他胡闹的指,耳根烧红,脖间的细汗再一次爬了上来:“你……无礼!”
姜孟禾追上一步,将她圈在窗棂上,身体又克制地离她半寸:“不可辱骂天子。”明明是一句好话,他偏偏靠在她身前说,好似在说情话,还嫌不够似的,“知道了吗?”
崔颜将嫁给太子这种话挂在嘴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在崔老夫人眼中这就是不知羞耻,其实她根本不知嫁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晓得男女之间到底能亲近到何种地步,只觉喘不过气来。
她几不可闻地发出“嗯”的一声,姜孟禾浑身肌肉刹那绷紧,呼吸乱了,赶紧起身,将手上端着的鹅肉递给她:“我该走了。”
那是壁宿剔好的一块,塞给姜孟禾后自己就躲到另一边去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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