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一方亮光,照清四五级石条砌造的斜阶。
斜阶不算高,季窈从当中跌下来,瞬间荡起的灰尘呛得她謦咳不止,发上的花经不住这接连的外力,簌簌震落几朵。
不见处的肘膝隐隐作痛,应是已经磕破,掌间亦多出几处擦伤。
一股咸腥与湿潮的气息自脚边上涌,扑得季窈半边身子起粟生寒,低颈去看,向下的甬道黑深蜿蜒,没有尽头,宛若巨兽的肠道。
唯有两侧石墙的壁灯飘着缕缕烟气似的光,相接照亮往前的路。
郎朗昭然,这密道却亘于堂堂监署之下,实属背逆常道,季窈心想自己当初莫非果真识人不善,荐错了人?
纵然她当时涉世未深,这一官位也必是经过太后深思熟虑,不会因她的三言两语就儿戏定下,但终究由她做出论断,如若事实如此,她只怕要愧悔无地。
这般想着,季窈扶着石墙站起身,顺势摘下一只稍亮的壁灯,壮着胆子往前摸索。
甬道内静极,每踩在石阶上一步,就会响起沙沙细碎的摩挲声,季窈起先并未起疑,直至曲折的石阶走尽了,到了敞阔的巨兽腹地,脚下的沙粒感愈重。
她心觉怪异,持灯往裙边一照,飘忽的烛焰稳住后,映亮脚下一层闪烁的冰晶,像是深秋落下的霜雪。
季窈心间一沉,蹲下身用指腹沾了一点,凑近鼻尖轻嗅。
带着海水咸腥的气味,确为盐粒。
此处靴印明显,杂错有序地曼延向前,分入死墙两侧狭窄的过道。
季窈一时不知该择哪一条,心知不可游移拖延,为求稳妥,沿着靴印稀散的那条悄声循了过去。
幽暗里折转数回,方见侧边开出一间密房,房内烛火微微,有人的对话声隐约传来。
“……朝廷的动作越发频繁了,这样下去,迟早得出事。”
季窈将灯吹灭,贴在墙边屏息听着。
“你莫要胡说,若非陈大人辟这一方天地,让我们这些盐户能煎些私盐去贩,否则光是这路级层层盘剥下来,连盐本钱都回不来,如何过活?”
“话虽如此,但这般行事总归不是办法,尤其上次那叫什么……郎中的官儿,在玉纱江出了事,听闻连今上都惊动了……”
对答的人似是灌了碗酒,“噔”的一声撂下,恶声道:“要查也是查那姓陆的!干我们何事!”
姓陆的?
季窈心觉耳熟。
忧心之人哑了音,也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像是安慰自身:“好在咱们从来按需供给,且制且卖,不曾留下甚么把柄,改日先把这盐盘处理了,避一阵风头再说。”
听他这话,季窈挪近几步,往密房内瞄了一眼——果见角落里摆着几方形制硕大的圆盘,外身覆一层红褐色的绣铜,想来所用时日不短。
大致状况已然获悉,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得尽快抽身。
季窈捂着壁灯悄声后退,尚未来得及回看来路,另一头却霍然轰乱起来,刀箭相撞的刺耳声夹杂其间。
密房里的两人被惊动,其中一人才将踏至门口,就被一柄铜灯重重甩到面上,痛得他眼泪花直冒,只看到一角飘飞的缥青绫裙,和上面绣就的玉兰花。
季窈一心朝来时的方向疾奔,到了甬道之下,却见混在一片缠斗中的,赫然是云师!
身后的脚步穷追不舍,季窈一把掀翻近旁高竖的兰锜,之上兵刃剑戟稀里哗啦倒地,为她挣得一线时机。
“姑娘不必管我!去上面找公子!”云师看到她,紧忙提醒。
“我知道!”季窈应他一声,从边上急急跑过,步子连顿都没顿一下。
云师困在攒动的人头当中,隔着缭乱的刀光利影,晃见咬向少女后背的长鞭时面色骤变,分神大喝:“姑娘小心!”
话未落,暗昧的甬道上一阵劲风飞袭,猎猎衣袍掀灭沿途灯盏,季窈感到有柔软绸带擦过她的侧颈,余下一阵朱玉相碰的清脆声。
呼啸而来的鞭身被少年徒手接住,他借着来力,一臂将执鞭之人人拽翻,踩着此人踉跄倒去的肩膀救向云师。
云师因方才分心挨了一刀,加上动起干戈的皆是些凡俗盐户,始终收着身手,确实应付不来,而今薛辞年一至,颓势很快得以扭转。
不知是谁在此时触下机关,远处长木悬荡而来——薛辞年毫不犹豫将云师推开,被直直撞入应声打开的斗室中。
四遭静了一静,土尘高涨,混着粗粝的盐粒直往人的肺腑钻。
不甚清晰的光线下,一对幽绿绿冒着精光的眼自薛辞年身后显现。
云师大惊失色,眼睁睁看着那枵腹已久的狼犬张开血口,扑向前面半跪在地、一时起不来身的薛辞年,失声大喊:
“公子——”
“咻”的一道急速气流声,长影快得让人难以捕捉,有什么锐利之物破风而过,随即是入肉闷响。
狼犬轰然坠地,一支弩箭正中其眉心。
云师一口气半松,倏而反应过来什么,不可置信转首看去。
只见角落一隅灰褐的孤光下,少女单手稳稳握着弩机,平举指前,弩箭后力震起的风扬动她发尾的鹅黄细带,扬落她发上为数无几的花,扬皱她淡缥色的裙裾。
无一不是荏弱而需要人保护的。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需要保护之人,适才一击射杀了这凶物,气势凌厉的好似一柄未开刃的剑。
甬道内传来交错急踏的脚步声,无数火把随之靠近,照亮密道底下这一番乱况。
陈邈仪在两侧跃动的火光下站定,化不开的暗色在他的脸上加深阴影,越发显得他的神情沉郁难辨。
薛辞年掌心的鞭伤尚还滴滴答答淌着血,他竟还笑得出来:“陈大人,本官此行还回得去吗?”
远远的,陈邈仪露出个笑来,却是半点真意都不见,“小薛大人顽笑,我朝水道之畅达,从未有壅塞断绝之先例,怎会回不去?”
少年点点头,漫不经心翻着沾血的指掌打量,意有所指:“当不能如金部的郎中大人那般,好端端的来,扔半条命回吧?”
陈邈仪静默片刻,道:“本官以头顶乌纱担保,小薛大人定会平安抵京。”
笑谈风云一般,言语间尽藏机锋,二人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整个密道的氛围微妙的松动。
季窈的视线从他们之间游转开来,落在脚边薄薄的、已被踢踏混浊的盐霜上。
那从兰锜翻倒在地,被她匆忙捡起的弩机还沉沉坠在她手上,方才发射的力道震的她虎口发麻,整只手臂也跟着酸软无力。
头顶光亮变暗,一双靛青云头靴停在她身前,手上重感一卸,弩机被少年顺手接过,“咣当”一声,随意掷到旁边的空地上。
他向下虚握住她发颤的手腕,带着她向承接光亮的出口走去。
季窈看到他另一只手上淋漓的伤口,鲜艳的血珠顺着指尖一路滴落,与脚下盐霜土尘融合在一起。
两侧执着火把的差役分做两侧,为他们让开道路,薛辞年带着她踏上甬道。
途径孙邈仪身侧时,他微微偏头,桃花眸一如既往地含着笑,口中的话语焉不详:“本官竟未曾想到下方盐场如此冗忙,倒搅扰诸位了。”
“是啊。”陈邈仪牵出个冷冷的笑回敬他,“两淮盐户无有休时,每日晨兴劳作,暮夜戌时方歇,更有甚者至亥时犹不得闲……托小薛大人的福,自明日起,却能少些辛劳了。”
薛辞年挑眉,“那岂不正好?大人与手下之人好生歇息一段时日,也省的本官多费心力了。”
陈邈仪沉着脸不再发话,薛辞年也不在意,继续牵着季窈拾阶往上。
感知到她脚下步子一绊,虚握的手便便下意识将她的腕子攥紧,使她得以凭力,口中道:“只是你们监署待客实在疏慢,我这小姑娘一整日滴水未进,饿得都没力气走路了。”
*
宅院的半月形池塘由活水引就,来水明,去水暗,水弯曲有情。
此去一程,余霞早已散作云绮,池水被映得浓郁,泛着点点银光,鱼在软红的水波里悠来曳去,忽教池边一行脚劲扎实的步子一惊,俶尔游窜不见了。
季窈瞟了眼窗外告命离去几个孔武背影,明白了薛辞年半个时辰前,在密道中为何那般有恃无恐。
——陛下竟亲自调动御风司的人随行,任他差遣。
倘使当时陈邈仪敢说一个不字,这些人当即就会冲进去,届时,便再不是轻飘飘一句误起争端那样简单。
至于为何没有当场拿人,而是掩下风声,暗中控制盐场……她的目光落在池中体色鲜红,试探冒头的锦鲤身上——只怕是更大的鱼迟迟不肯出窝,丁点儿涟漪都能令其悚然止动,不得不慎之又慎。
手上包扎的动作因这番琢磨失了轻重,对面忍痛的吸气声拉回她的神思。
晚空不知何时扬起雨丝,细雨如烟,一边映着明艳的霞光,一边冷清清随风飘散。
季窈赶紧查看裹在他掌上的绢布,庆幸道:“没有出血。”
抬头却发现少年两弯弦乐眉似蹙非蹙,浸着层窗外的蒙蒙雨雾,浓淡相宜似古画上山水相依的景致,面上却并无痛苦之色。
季窈下唇不经意一撅,幅度极小,心觉他这人在戏弄自己。
薛辞年见她拢了神,兀自有心拨弄起花几上植在盆奁里的白兰花,饶有兴致地回忆:“阿婵身手不凡,一把弩机使的出神入化,于危急关头救下我的性命。”
他目光里似有惊叹,更有探究,季窈心中微微一紧,答:“奴婢本有一非亲的长兄,自幼习武,身手卓绝,刀枪剑戟无一不精,我用弩机的本事,便是由他亲自指授的。”
她并不知晓原本的阿檀是否有兄长,仅有的消息还是从牙人口中得知。只得硬着头皮将自己的经历强加在她身上,左右占着“非亲”二字,到时开脱亦有余地。
“大靖竟还有这般英才的人物。”伤口包扎妥善,薛辞年像是未曾察觉,压着她的手犹自慨叹:“若有机会,你这长兄我倒想结识一番。”
窗外雨脚如麻,沥沥拉拉下得愈发紧密了起来,天色在片言之间已然收暗,只剩一丝残光。
季窈没说话。
她清晰地看到了薛辞年眼中不曾消减的迟疑。
但见他悠悠转眸与她直视,桃花眼一如既往的波光潋滟,若含春水般多情,“北人不善乘船,可若我记得不错,阿婵乃江州人士,生于南土,长于南土……”
白兰花叶片滑润而柔厚,教他拨弄的颤颤。
“即是南乡旧客,如何会有苦船之疾?”
“吧嗒”一声,白兰轻轻落地。
大家除夕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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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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